太平角观海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梁晓沛    阅读次数：12820    发布时间：2013-12-14

我从一块巨型礁石的背面，脚蹬手攀，一直向上，爬到最高处。

极目远眺，目光越过涌动的水面，落在右前方的一带青色上。只有大致轮廓看不到细节的海岛，卧于水面，横亘在天水交际线上，沉默。一条静止的白色大船，是这线上最鲜明的标志。我的目光，停留在天水交际处，无法再看得更远一些。目之所及，除了青绿小岛、白色大船，满眼只是水。海水，青绿色的水，起伏涌动不安分的水，洋洋洒洒的水，浩大的难以形容的水。柔软中蕴含力量。安静里藏匿风暴。面对这浩荡的海，眺望前方目光不可能越过的天水交际处，我以为自己这就走到了天涯海角。

我所立身的礁石，横向走势，一直延伸到海里。脚下，被海浪日夜扑打的近海石块，有的呈现干干的灰色，有的被海浪打湿，发黑。这些礁石，表面皆疙瘩疙瘩，像麻子脸，粘着许许多多白灰黑色贝壳碎片。一位穿条纹T恤的男子，静静坐在一块临海礁石上，久久注视着涌动的海面，是在想什么心事吧？专注的只肯给别人一个静止的后背。我小心地从礁石高处往低处近海处走，最后停在海边一角表面稍平的地方。在我脚下，阵阵海浪涌来，拍打着挡了它路的礁石，激起哗、哗的响声。海浪时大时小。大时，海水涌上礁石，溅到我鞋子上，从鞋前的海绵透气孔钻进来，凉。也不知过了多久，涌动的海浪渐渐大起来。那个只有后背的观海男子，悄悄走掉了。我上到礁石顶部，在这里欢叫拍照的游客走光了，灰蓝的天空下，我沉默地望着眼前广袤蓝色的大海，看它无止息地涌动，将一波波的浪，推送到海边。海浪由远而近，逼到巨大礁石下，扑打，撞击，粉碎，极其悲壮的完成它短暂的生命之旅。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时间停在这一刻。世界在离我远去。城市，房屋，亲人，朋友，喧嚣的市声，生活中一切烦乱嘈杂的心绪，刹那间消失无形。独自站在高高的礁石顶上，临风而立，浪声风声，丝毫未能消解天地间无边的静默。无端地，心感到孤独，一种深切的不安突袭了我，攫住了我。下意识地，我后退了一步。风太大了！我怕，怕我娇弱的小小身躯，扛不过劲风的拖曳；我怕，怕我万一没有站稳，脚下一滑，毫无预兆地跌落入海。我被恐惧紧紧攫住。脚下近海处我才站过不久的那块礁石，已被涨起的海水淹没。它与另一块礁石的夹角处，海水涌流进来，在狭小的空间激荡回旋，似困兽犹斗。一个数字忽然从脑袋冒出来——3400米——世界海洋平均深度。我在心里悄悄揣度，眼前这片起伏涌动的海水，能有多深？我想象，自己从站立的高处飞身而下的情景。跌落的速度迅急之至，那姿势，像枚被人抛掷的石子划过，也像一只麻雀从天空一头栽倒，随意，猝不及防。入水时或许会发出一声大而沉闷的声响，但注定无人注意到——此刻，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也许，也溅起一个大大的浪花，或许漂亮，或许不漂亮，注定快速消失，海面重又归于寂静。我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呼喊也没有用，巨大的风声会淹没它），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海水冰凉，广而无边，我在水里，无可依附。本能地挣扎，一张嘴，从里面吐出串串气泡；我慌乱，晃着手想要抓住些什么，蹬着腿想要依附在某处。然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很快，我便呼吸困难，失去力气，身体缓缓坠向阴暗幽深的大海，10米，20米，30米，100米,下坠，下坠……

啊——不要，浑身一个激灵，我从自己可怕的想象中逃脱出来，嚯地退后一步。我跺了跺双脚，以证明礁石的稳固和安全。我滑动右脚，用鞋底摩擦礁石。还好，这双鞋子很值得我信赖，橡胶鞋底防滑力极强，与礁石摩擦时，我使了很大的劲，才使右脚向前稍稍挪动了一点。所处礁石和鞋子的安全得到验证，我之前不知不觉僵硬起来的身体放松下来，悬着的心也放松了。海洋是个潜在的巨大危险，当我站在高处，我所想象的一跃而下使我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害怕与懦弱。我怕死。很久很久以前，上小学三年级的我，以为自己不怕。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本趣味书的启发下，我独自做想象死亡的游戏，我输了，从此不准自己再玩这样恶作剧的东西。令我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当我独自面对大海，我突然又想起这个关于死亡的命题。渐渐成长，生活中太多的波折和无奈，常常使我愁烦，愤怒，失望，又没有办法改变。你也像我一样吗？有时我们会说，“活着真是烦，还不如死呢！”或者，“死就死吧，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苦！”这些顺嘴而出的抱怨，并没有几人当真，也就是过过嘴瘾，强调自己不耐烦的程度之重。我以为我烦透了，无奈到极点，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因此跑出来旅行。只是站在海边想象死亡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孩子，害怕真正的结束。当内心虚妄的烦恼被一场想象刺穿，我没有感到好笑，也没有感到羞耻。我无所想，也不再思。从想象的梦魇回归现实，我依然站在高高的礁石眺望大海。灰蓝的天空变得明亮，海依然浩大，涌动不息。我的心，身，整个人，被海上吹来的风涤荡的空空如也，像樽透明巨大的玻璃瓶，纯净，安静。

我转过身，看到礁石一侧有小小的船儿驶过。划船的老人，前倾了身子摇桨，随意安然。太阳出来了，从高空斜射下来，使礁石后面的世界一片光明。海滩上到处是拍婚纱照的欢喜男女。一群一群的游客，杂在一起，在浅海边玩乐。礁石背面，人声鼎沸的世界重新回到我这里，内心的紧张消除后，我走下高高的礁石，回到人群。

【编辑：黄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