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读懂了妈妈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辽宁抚顺 徐淑荣    阅读次数：4652    发布时间：2025-12-07

一

在我10岁那年，我妈妈因为罹患脊椎肿瘤而导致全身瘫痪了。而在那之前，她一直都是一个朝气蓬勃、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女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她的多才多艺和美丽迷人而敬畏不已。但是，就在她31岁那年，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紧接着，我的人生也改变了。

在那些令人难熬的不眠之夜里，妈妈就那么直挺挺地平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绑在医院的病床上似的。脊椎上的那个“良性”肿瘤已经使她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我那时还太小，尚无法理解“良性”这个词中所隐含的讽刺意味，妈妈已经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样了。

时至今日，妈妈瘫痪前的模样我仍旧记忆犹新。她喜欢社交，爱好结交朋友，并且还经常邀请朋友到家里小聚。为此，她常常会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精心准备饭菜，此外，她还要从我们家的花园里采摘一些新鲜的花儿，然后将它们摆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不仅如此，她还会重新布置客厅里的桌椅板凳，腾出一些空间，然后放起录音机，让朋友们在她们那个年代的流行音乐声里尽情地跳舞。其实，在他们中间，最喜欢跳舞的人，就是妈妈。

那时候，我相信妈妈无所不能，无论是打网球、摄影、写作还是烹调，她都样样精通。如今，她虽然再也无法做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了，但是，在同病魔搏斗的过程中，她仍然像往常做那些事情一样，积极乐观，充满热情。

二

就这样，我和妈妈一起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崭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像“身体残疾”和“物理治疗”这样的词已然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渐渐地，我已经开始能照顾妈妈了，而以前，总是妈妈来照顾我的。我不仅学会了梳理自己的头发，还学会了帮妈妈梳头。后来，推着坐在轮椅里的妈妈到厨房去，就成了我一项每天都必须要做的例行工作了。在厨房里，妈妈教给我许多烹调的诀窍，比如如何给胡萝卜和马铃薯削皮，如何把一块上好的牛肉洗干净，然后再和新鲜的大蒜、盐以及一大块奶油在一起煮。

记得当我第一次听到“拐杖”这个词的时候，我坚决反对说：“我才不要看到我那漂亮的妈妈使用拐杖呢。”妈妈没有给我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反问了我一句：“亲爱的，那你是希望我拄着拐杖能走路呢，还是希望我永远都不能走呢？”

在妈妈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她所取得的每一点进展、每一次成功，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一座里程碑。她学会了使用电动打字机，学会了驾驶装有动力方向盘和动力刹车装置的汽车，然后，她又回到了大学继续学习，并拿到了特殊教育学的硕士学位。

在那些日子里，妈妈总是克服一切困难，尽可能地学习一切和残疾有关的东西。后来，她发现了一个以关怀残疾人为目的的叫做“残疾人”的团体。有一天，妈妈带着我和弟弟们去那里参加一个残疾人的聚会，而事前妈妈却并没有向我们透露半点是到哪里去的。要知道，在这之前，我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的残疾人呢！因此，回到家之后，我默默地思索了很久很久，和他们比起来，我感到我们是多么幸运啊！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妈妈又带我们去参加了好几次那样的聚会，最后，当我们再见到那些失去双臂和双腿的男女残疾人的时候，再也不像第一次见到他们时那样感到震惊了。妈妈还把我们介绍给几位脑性麻痹患者认识。不仅如此，她还反复对我们强调说，大部分的脑性麻痹患者也和我们一样聪明，甚至也许比我们还要聪明。她还教我们如何跟那些智障人士进行交流。她说，跟那些“正常”人比起来，他们的感情可能更真挚、更纯洁。

三

在妈妈与病魔顽强搏斗的整个过程中，爸爸始终深爱着妈妈并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持。在我11岁那年，妈妈告诉我说，她和爸爸准备再要一个孩子。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得知，她的医生曾经极力地劝她把孩子流掉，但是，她断然拒绝了医生的提议，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就这样，没多久，我和妈妈一起成了母亲，只不过我是一位代理“小母亲”，代替妈妈照顾我的妹妹晓丽。可以说，我几乎根本就没有时间专门学习如何照顾婴儿，但是，我很快就懂得了如何换尿布，如何为她洗澡，如何喂她吃东西。

在照顾晓丽的那段日子里，有一件事直到今天仍旧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候，晓丽才两岁。有一天，她不小心摔倒了，擦破了膝部的皮肤。她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妈妈心疼得连忙张开双臂想要抱住她哄她，但是，她却仿佛没看见妈妈似的，而是径直扑进了我的怀抱。顿时，我瞥见一丝痛苦的神色掠过妈妈的脸庞。不过，那种痛苦的神色也只是稍纵即逝，紧接着，她对我说道：“她当然要跑去你那儿了，因为，你把她照顾得这么好！”

因为妈妈始终都是以那么一种乐观的精神默默地承受着病魔对她的摧残，所以，我一直都认为妈妈是坚强的，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因此，我几乎很少为她感到悲伤和怨恨。但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因为就在那一天里，我发现我对妈妈所抱有的那种想法是彻底错误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无情地将它击得粉碎。

那是在妈妈瘫痪很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我已经十几岁了，妈妈穿着高跟舞鞋翩然起舞的身影已经从我的记忆中逐渐淡出了。有一天，我们家里举办了一次聚会。当她的朋友们在客厅里欢快地跳着舞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独自坐在一边，正微笑着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就在那一瞬间，我猛然感到，眼前的这一切对瘫痪的妈妈来说是一种多么残酷的讽刺啊！顿时，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又看到了在我小时候那个容光焕发的妈妈在我的面前翩翩起舞的曼妙身姿。

我想知道妈妈是否也像我一样还记得她以前的风采。因此，不由自主地，我站起身来向她走去。然而，当我走近她身边的时候，我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见在她那平静的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品莹的泪光。顿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冲出客厅，跑进自己的卧室，扑例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要知道，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流泪啊！于是，平生第一次，我对上帝感到愤怒，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对待妈妈？为何对妈妈这么不公平？

从那之后，妈妈那闪烁着泪光的微笑就一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也就是从那之后，我亲眼目睹了她勇敢对未来的决心和勇气，而这些，对我来简直就是伟大的奇迹，更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四

长大之后，我进入了监狱工作，久而久之，妈妈也对我那与犯人打交道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她打电话给监狱，请求狱方允许她给犯人们开设写作课程。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妈妈到达监狱开始给犯人们上课的时候，他们是如何紧紧地围绕着妈妈问这问那，试图要记住并且搞懂她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那样子就像我小时候似的。

尽管后来妈妈不能再到监狱里去给犯人们上课了，但是，她仍旧跟其中的几个犯人经常通信，保持着联系。

有一天，她让我帮她寄一封信给一个名叫宝山的犯人。当我问她我是否可以看看那封信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我敢保证，她一定知道这封信将会对我产生多么大的启示！”我一边想着一边拆开信，认真地读了起来。信中写道：

亲爱的宝山：

我想告诉你，自从接到你的来信之后，我就经常地想到你。在信中，你告诉我说被关在铁栅栏后面的滋味是多么难受，对此，我深表同情。但是，当我看到你说我永远也无法想像无法体会被囚禁在深牢大狱里的感觉时，我感到我必须要告诉你，你错了。

宝山，世界上有各种不同形式的自由，也有各种不同形式的囚禁。有时候，囚禁却是我们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在我31岁那年的一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全身瘫痪了，顿时，我感到自己被牢牢地困住了，困在了自己的体内，以至于我再也不能在草地上奔跑、跳舞，再也无法亲手抱抱自己的孩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对我那虚弱无力的身躯挣扎着，忍受着，妥协着，并且竭力控制着自己，以免陷入自怜的情绪之中。在那些日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在这种状况下，生命是否还值得继续下去？死亡是否会比这样更好一些？

是的，关于囚禁，我一直都在思索，因为，在当时的情境之下，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我几乎就绝望了。

但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以后的人生旅程中，其实还有许多选择在等待着我，而我也有挑选的自由。当我再次见到孩子们的时候，我是应该微笑着面对他们呢，还是应该在他们面前伤心落泪呢？我是应该抱怨上帝对我的不公呢，还是应该祈求上帝赐给我更多的信心呢？

换句话说，在拥有上帝赐予我的自由意志的情况下，我应该如何去做？做些什么？并且，我究竟还拥有些什么？

于是，我决定，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竭尽全力地去奋斗、去抗争，并且设法把我生命中的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消极、负面的经历，转化成具有积极、正面意义的经验。我可以选择在肉体和灵魂上逐渐萎靡，乃至死亡，也可以选择为我的孩子们做一个积极乐观的典范。

宝山，世界上有各种不同形式的自由。当我们失去了某一种形式的自由的时候，我们就必须设法去寻求另外一种。

你可以把目光局限在眼前的铁窗里，也可以让目光穿越那些冰冷的铁栅栏。你可以为那些年轻的犯人做一个积极向上的榜样，当然，你也可以和他们混在一起继续制造事端。你可以去爱上帝，设法去了解他、认识他，当然，你也可以背弃他。

因此，从某些方面来看，宝山，我们所面临的处境是一样的，我们都必须作出抉择。不过，我深信，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了我的妈妈，才第一次深深地读懂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