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父亲是小学文化,母亲是文盲。他们不会说什么大道理,经常教育我们的话是:“油盐柴米在泥巴里,靠自己的双手去抠,白钱白米不养家”。
童年留给父亲最深的记忆除了饥饿还是饥饿,早上是空着肚子去上学,中午回家是一碗野菜伴着像佐料一样稀疏的玉米粒。树皮,草根,树叶能塞进肚里的东西人们都毫不犹豫,连粪水浸泡过的谷种都有人偷偷放早嘴里咀嚼!
尽管饥饿,但似乎没有影响父亲的学习,被选拔作为公社的代表参加了区里的珠算比赛,还扛回了一面红旗。为了犒劳参加比赛的儿子回来有东西吃,爷爷在暗暗地想办法。
时间已是初春,房前高高的椿树的树巅上长出了一朵碗口大的春芽!爷爷欣喜若狂,慢慢爬上高高的树巅,摘下那朵春芽,小心地夹在衣服内挨心窝的地方。突然“咔嚓”一声,树枝断了,爷爷像一支蝴蝶飞起来,那么的轻盈,那么念念不舍,飘落在石头上,弹起来又飘进草丛里,春光明媚啊有各种的野花在开放,百鸟在不远的树上歌唱……
奶奶把爷爷抱在怀里的时候,有红色的液体从爷爷的口中、鼻中流淌,犹如他们新婚时洞房的烛光,染红那天下午的太阳。爷爷只说了“把椿菜给儿子吃,生产队的粮种在柜子的底层,交给生产队长”,就永远的睡着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桌上照样是一碗玉米面拌野菜,多了一大碗椿菜。奶奶在里屋说,快吃饭,有椿菜呢。父亲风卷残云几下一扫而光。生产队长带几个社员进来,泪眼婆娑地走进里屋,小声叨念着“就一朵椿菜啊”,奶奶用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指着柜上用针缝过几层的谷种袋。父亲预感到了什么,冲进里屋,看见了安详躺着,永远睡着的爷爷,他一只受伤的幼狼“嗷”一声凄厉的嗥叫,椿菜喷射而出。
多年以后,只要父亲在家吃饭,母亲从不摆上椿菜。
由于父亲珠算出色,大队就让他当会计(当时会写,会计算的人不多),负责记工分,粮食入库,出库。精确到斤斤两两,二十多年没有出现过差错,记录的账本装了三个大木箱子。自从懂事起,父母就警告我们不准碰那三个箱子,母亲说,三个箱子就是我父亲的清白,弄丢一样东西就会毁了我父亲一生的名誉。对箱子的敬畏,我们只有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摸一下。
每次分粮食、蔬菜瓜果,父亲都是让社员先领取,父亲每次要回的是人们挑剩下的歪瓜裂枣,小个的包谷,母亲多有埋怨。说这么多东西在你手里,好的分给别人,谁都不要的东西才轮到你,当这么窝囊的干部!父亲笑着说,社员人多嘴杂,东西有好有次,我先要,就算不好的都有人讲闲话,等人家要完了,不要的我才要,就没有人敢讲什么。
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开始后,出现的问题更多,田有大田小田,有水田旱田,丰产田和低产田,地也一样。父亲就和生产队的干部按各种田的种类划分好,让社员先选,剩下的才轮到干部选。我家的水田在水沟的入口,刚施好肥,转眼间肥水就被下游放水的放走;旱田是靠天落雨的高坡田;山林是在离村子很远十多里路,和另一个村子交界的地方;分到的牛虽然大但老得差点走不动,并瞎了一只眼!
虽然分的不理想,父亲安慰母亲说,油盐柴米都泥巴里面,靠自己的双手去抠。有的人分田地财产占了点便宜,自己不努力,今后的日子也不见得好,古话说白钱白米不养家嘛。
喜剧的是,有一年大旱村里的水沟差点断流,往年有一点肥水就被下游放走的水田,因为水太小流不出,别家的田禾苗全部干枯,唯有我家的稻田是碧绿。父亲调侃说,老天也有眷顾老实人的时候呢。
再后来,我们家的山林因为离另一个村子近,修村村通公路时从地头穿过,现在已开辟为果园,并初具规模。高坡上的旱田,父亲已从几公里外的高山上引来泉水,干净清冽,几乎可直接饮用。虽然水沟线路太长,水源也小,巡视一次要花两三个小时,但父亲每天早晚两次,用脚踩实沟底和沟沿,防止泉水渗透入地下,干旱的时候也基本能供给我家的那片高坡田。雨水充沛的年月,还能匀出一部分水给沿途的水田使用。我家的老水牛,年轻时候是一名好斗的勇士,十里八乡的水牯看到都要退避三舍的,一只眼睛就是缠斗时被对方一只尖角挖出来的,当时也许是剧烈的疼痛激怒了它,也许它王者的地位受到了挑衅,它退后十余米,尾巴高高翘起,头低平地面,突然加速,箭一般射出去,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顶在对方侧下的肚子上,只听“嘭”一声闷响,对方约三百公斤的身体被顶飞两米多高,摔下就没有起来。
老牛分到我们家,由于伤病多,一只眼睛也瞎了,影响觅食,只剩高高的骨架。能证明王者风范的是巨大的像圆盘一样的双角。父亲小心地侍候它,早上用盐巴水煮包谷壳、稻草喂他,晚上背一大捆青草给他做宵夜。一年后老牛脱胎换骨,肥头大耳,油光闪亮像个土豪。
我们这地方的布依族人,有杀牛祭祀的风俗,我家那土豪当然是首选,对方用一大一小两只母牛来换。父亲虽然有些不舍,但考虑到老牛不会繁衍后代,也就应允了。两只母牛和他们的孩子比赛一样的接二连三的下崽,牛圈都装满了,父亲母亲乐呵呵像捡到了宝。
父母是有爱心的人。
在十多年前,经常在寨子里看到挑着卖锑锅,卖棉絮,收旧锄头镰刀的小贩。素不相识的小贩来到家里,母亲就舀饭给他们吃,铺床给他们睡。母亲经常说,出门在外的,谁会背锅煮饭扛床睡觉的,能方便就方便吧,举手之劳的事情。
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寨子的三兄妹,母亲早逝。父亲多病,后来也死了。他们父亲死的时候,大的十三岁,小的才七岁。为了安葬他们父亲,三兄妹满寨子去借钱借米,没有人借给他们。我母亲在山上干活,他们哭着去找我母亲,母亲听说后难过得流了眼泪,放下锄头,回到家后,帮助他们三兄妹,把我家大米、黄豆背到他们家,操办了丧事。过年的时候,我家杀年猪,母亲说,那三个寡仔买得肉过年没有啊,说完就割了一块肉送去。这些年三个寡仔长大成人,非常争气,建了洋房,买了汽车,偶尔和我母亲聊起葬父时的凄惨,还是眼泪滴答。
现在我走入城市,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艰辛生活,在尔虞我诈的人群中游走。看到街上学生模样的人跪着要钱,看到有妇女说钱包被摸,要钱给孩子买东西吃,我总是慷慨解囊,尽管我比很多人贫穷,尽管人们多次告诉我是骗局。我总是安慰自己说,万一他们真的没钱读书,真的没有钱买饭吃呢?
父母教我自信有尊严地生活。
我理解的尊严,和金钱的多寡,社会地位的高低无关。我看过一些抗美援越和抗美援朝的资料:抗美援越,很多士兵和百姓饿死在运粮的路上,身下是整包未开封的粮食;朝鲜战场上,几十万将士卧冰饮雪伏击敌人,冻死饿死成千上万;上甘岭美帝每平方米三发炮弹的密度,山头平均削平近两米,浮土踩下可以陷及腰身,就是攻不下;因为在战士的心中都装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装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他们简单而质朴的信仰!
多年以后,我家来一个篾匠,是朝鲜战场回来的老兵,生活拮据,靠做篾活维持生计。我问他为什么不找政府救济。他放下篾刀大哭,一个连的战友回来就几个人,尸首被炮弹撕成了碎片,无法分辨只好和葬一处,最后还说,毛岸英也死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有什么脸面找政府啊....
再后来唐山大地震,伤亡几十万人,几乎家家户户有死人,没有任何一个领导要求工人加班,但唐山钢厂在一片废墟中恢复生产,仅用短短的二十八天!
现在有很多人,包括所谓的社会精英,抨击“毛左”,抓住个人崇拜纠缠抹黑。其实爱国爱领袖有什么错?抛弃了这些东西,我们就失去了信仰,没有信仰的民族是浮躁的,危险的,表面强大而精神潺弱,没有信仰就变成了乱信仰,信拜金主义,信享乐主义,信唯利是图,信法论功,信全能神教...什么都乱信,什么都敢信,什么坏事都乱做,什么坏事都敢作。
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被改为赤裸裸的“为人民币服务”。
改革开放让中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的成果举世瞩目,这是不容质疑的。我们得到很多,似乎也失去很多。精神的裂变和信仰的缺失有了多少的切肤之痛?买官卖官、贪污受贿、包养情妇的新闻层出不穷。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台上衣冠楚楚谈廉政唾沫横飞,台下权色交易贪污受贿又有多少?被查前道貌岸然前呼后拥,被查后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的人总是前仆后继。隐忍点头哈腰,鞍前马后恭顺的人才辈出,是为日后的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打下坚实基础?酒桌上称兄道弟,背地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屡见不鲜。口口声声说爱党爱国,背地祸国殃民的人屡剿不绝?我看一则新闻说,一主人搬家,没有带走一只狗,小狗一个多月每天在旧房前守候主人,最后饿死在主人旧房前。狗尚且懂得忠诚,现在有些人猪狗都不如了。
我的父母是卑微的,卑微得像一粒尘埃。他们没有给我高贵的身份,富足体面的生活,但他们教会我知足常乐,用粗大的汗水换取简单实在的生活,认真做事,诚恳待人,无论在城市或乡村,让我们不卑不亢,不屈不挠努力自信有尊严地生活。有时我会安慰自己,纵有高楼大厦,安身只需六尺之地,家财万贯,生活只需一日三餐。每每看到天天山珍海味的人吃出痛风狼狈不堪,每每听到天天酒池肉林的人英年早逝,曾经呼风唤雨,前呼后拥的人锒铛入狱,我甚至有一丝窃喜:庆幸自己是一名凡夫俗子,一介草民。工作之余读读圣贤之书,打打几个球,自有丝竹来乱耳,却无案牍需劳形。一杯清茶窗前坐,一支洞箫对明月。
注:本篇获安顺市“廉政进家庭”征文一等奖头名,《安顺日报》2014年12月10日第四版专题刊发。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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