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压在我心头。无数个问号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浮浮沉沉,搅得我心神不宁。
贫困户的评定,不是有条明确的底线吗?为什么村里那些明明过得不错的人家,名字还挂在贫困户的名单上?上面的领导,难道真不知道有些人家底并不薄?为什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们补贴、减免、送温暖?大会小会总强调“扶贫先扶志”,可像老刘、贤叔、老刁那样自己都扶不起来的人,为什么我们还要倾注心力去“扶”?
在我们工作队,有这样的疑惑的不止我一个。偶尔有胆大的同事私下向领导探问,总被几句“要顾全大局,提高政治站位”给挡回来,大家也就不好再往下问。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头昏昏沉沉的,在床铺上躺了许久,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我伸手从床头边的长条桌上摸过手机,屏幕亮起,已是凌晨一点多。QQ工作群的红标不断闪烁,点开一看,原来是大家都睡不着,在讨论死猪的事。最扎眼的,是老向发到群里的一张报告截图:
报 告
尊敬的坎坝镇扶贫站领导:
月亮土村民组建档立卡户王德福家饲养的猪,据他反映,因长期排血尿,经多位兽医诊治无效,于2018年3月25日凌晨5时许死亡。特此报备。
帮扶人:向问天
2018年3月25日
看到这行字,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去年政府分发给我所包保的贫困户的那四头小猪崽。
“这两天没下去,它们该不会也……”
“菩萨保佑,千万别出事。”
一股冲动我想立刻打电话挨家询问,可瞥一眼时间,深夜一点多,终究不合时宜。只好强压着不安,继续翻看群里的记录。
老向除了那张报告,还附了张死猪的照片。照片里,一头白猪侧躺在厚厚的稻草上,膘肥体壮,耳朵耷拉着盖住了眼睛,眼睛周围依稀可见挣扎时留下的泪痕,后半身糊满了未干的、发黄的粪便。
照片下面,是老向追加的留言:
“请镇扶贫站领导对此猪死亡情况予以登记,并保存图片备查。谢谢!”
“该户已按规定对死猪进行深埋处理。”
紧接着,扶贫站也在群里贴出了一份详细的猪崽死亡名单。
老向立刻在下面追问:“我包的贫困户杨梦龙家的猪,3月22号就因为阉割死了,当时就报上去了,名单里怎么没有?”
几个队员看到老向发话,也跟着来了几句:
“老向,别激动嘛!”
“阉割死的?这猪是自尽的吧!”
“可怜的小猪猪,还没经历过爱情,还是处男猪吧…”
“哈哈哈……”
“怎么就死了呢?我想不通!”
“有啥想不通的?想不通就别想,反正是死了!”
“……”
我点开那份死亡名单,三十几头小猪相继死亡,其中四头死于阉割,其余皆是病故。全镇一个社区四个村,属水漫村死的猪最多。
盯着那串名单,我在漆黑的房间里默默祈祷:“菩萨保佑,老刘养的那头最是命硬,一定不会有事!”我拿出两个手机,又在里面不断胡弄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又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
起床时,淌了几滴鼻血,脑袋依旧晕沉。我放心不下老刘的猪,匆匆洗漱,吃过早饭,便又开车赶往牛岭村。
早春的山里,阳光暖融融的,风也轻悄悄的。路两旁山野间的花开得正盛,黄的、红的、白的、粉的,成片成片,如流动的云彩,从车窗两侧缓缓向后掠去。我却没什么心思欣赏这山间美景。
一路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老刘。我气他,气他乱花钱,气他那么大年纪了还不着调。可气归气,我又能拿他怎样?
自从那次被通报批评兼罚款,后来又听说老刘拿钱去找女人的事,不知怎的,干什么我都提不起劲儿,尤其不愿去我包保的牛岭村。
望着前方迷茫在山野里的树林,我把车停在路边,问自己:
“为什么政府每月按时发放的低保金,他要那样花掉?为什么他起早贪黑养鸡卖蛋、采蘑菇辛苦挣来的钱,也舍得那样挥霍?还有那个贤叔,还有素未谋面的老刁,那可是活命的低保金啊,怎么就能如此不珍惜?这样的人,值得我们帮吗?我们帮了他们,旁人又会怎么想?”
不想去,也还得去。村里沟渠修到哪一步了?入户的水管安好了吗?入户路的硬化还差多少?……每日会议调度,各种催命符般的工作如潮水涌来,为了那个最终的“满意度”,我还是收起了满脑子的纷乱思绪,发动车子去见老刘。
“扶贫,不是送钱送粮,是扶志,是致富!” 大领导在晨会上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我们扶贫干部,一定要有前瞻性,要打有把握的仗,更要做到有的放矢。来的都受过高等教育,事前要多思考,找对策,不要轻易打无准备之仗。更不能像某些领导,不调查就乱扣帽子,缺乏担当,动不动就甩锅。开个会,明明几分钟能说清楚的小事,到了她那里就要反复强调,把大学生当幼儿园孩子教,把研究生当小学生教,把博士生当中学生教,这不行!大家一定要因地制宜、因户施策,精神的贫困才是一个家庭深陷贫穷的主因。所以,必须调查清楚,针对每户贫困户的具体情况,精准治贫……”
回味着大领导早餐会上的讲话,车子离老刘家越来越近。不知什么,一想到老刘,心里的负重感就愈发强烈,而这负重感越重,就越想找到一个能根治他穷病的法子。
“老刘的穷根,究竟在哪里?我到底该怎么治?”
为了不再引爆老刘那颗曾经让我“受伤”的手榴弹,在去见他的前,我早已作好了准备,内容依旧是我拍下的他家近况的照片和一些对话片段,还有“侄儿侄女”们反馈回来的消息,就等他进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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