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发那么大的火,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像“条件不够”“养儿防老”这些话在她听来,无疑是在往她的心窝子上戳,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也是和她过不去。
我正琢磨着该怎么圆回来,何老太已经拔高了嗓门,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给我好好看看!看清楚了!这些年我受的苦,难道还不够吗?”
我们三个赶紧低下头,一张一张仔细地翻看着那些单据。我看完递给小向,小向看完又递给小张,那架势,像是特工在排查重要线索。这一看才知道,何老太虽说不识字,可这些单据整理得整整齐齐、明明白白的,日期从她刚嫁过来那会儿生小病买的头痛粉、感冒药、止痛片,到后来的各种检查报告,一张都没落下。
其实她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近几年岁数大了查出了冠心病,药费才多了些,但大多都按政策报销了,自费的部分并不算多。
好半天,我们三个才把所有单据都看完,还在手机上来来回回用计算器加了起来。演算结束,我们都怕说错话又惹何老太痛哭,只能用眼神相互交换信息。我示意小向先开口,小向清了清嗓子:“老人家,您这些单据我们都仔细看了,也算过了。说实话,您确实没什么大病,开销也不算大,按政策来说,确实评不上低保户。”
“这些都评不上,那要咋个才评得上?”何老太手中的拐棍往地上狠狠一顿,“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直接高了不少,带着股豁出去的执拗,“我家门前的王十三,才三十好几的壮劳力,成天在家打牌喝酒,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他娘俩照样拿低保,凭啥?还有我们村的李婆娘,儿子在外面开厂子,穿金戴银的,不也照样当上了贫困户?”
她喘了口气,眼泪又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字字山响:“我大儿子是没了,可小儿子在省城,早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先前他说有大儿子养我,现在大儿子没了,他又说有保险公司赔的钱,那钱是我儿拿命换的!是血汗钱!他媳妇、儿孙一大家子,还不够他们用!”
“我年纪大了,冠心病一犯,连气都喘不上来,地里的活压根干不动,家里就我一个孤老婆子,无依无靠的。”她往前凑了两步,身子因为激动微微发抖,“你们总说养儿防老,我养了两个儿子,到最后却落得个没人管的下场!我不找政府,我找谁去?低保户的政策,不就是帮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吗?难道是给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准备的?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小张年轻气盛,实在忍不住,辩解了一句:“老人家,王十三他们都是有特殊情况,都是经过严格审核的。李婆婆的事我们也会去核实,要是真像您说的那样,肯定会按政策处理……”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老太狠狠打断:“核实?核实啥子哟!”她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信任,“我天天在家门口守着,还能看错?你们就是偏心!就是不想给我!今天你们大领导的车我都敢拦,我不怕你们不解决!”
她说着,往门槛上一坐,拐棍横在身前,像是在给自己筑起一道护城河,那模样,分明是“你们不答应,我就耗到底”架势。
我赶紧拉了小张一把,递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眼前的何老太,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苍凉,可她那股执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又让人无可奈何。
我心里五味杂陈:她的难处是真的?孤苦无依也是真的?这些我都没核实过,能相信吗?而低保又有低保的政策红线,她的家庭条件,确实不符合标准。小儿子在省城做生意,就算不常回来,也有法定的赡养义务;大儿子的死亡赔偿金虽说来得惨烈,但数额不算少,足够支撑她的基本生活。
我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缓和些:“老人家,您别激动,我们知道您不容易。您的事我们都记下来了,回去以后,我们会第一时间向上级反映,也会联系您的小儿子,好好跟他说说赡养的事。”
顿了顿,我继续说:“低保的事,我们确实不能违规办理,这是政策红线。但您放心,我们会帮您申请其他的帮扶政策,比如养老补贴、医疗救助,这些也能帮您减轻点负担,您看行不?”
何老太却把头一扭,根本不理我们,语气硬得像冰雪里的一块大石头:“我不要别的!我就要低保户!你们不给我,我明天还拦车,后天还拦!天天拦!直到你们答应为止!”
我们三个又劝了她大半天,口干舌燥,说尽了好话,可她油盐不进,一口咬定就要当低保户,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慢慢褪去,院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何老太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抹眼泪,那股子执拗劲儿,像一根刺,扎在我们心里,让人看着既心疼,又感到奈何。
离开何老太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们三个都没说话,心里沉甸甸的,谁也没能说动那个倔老太太。事没办成,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大领导汇报。
一路上,小向不停叹气:“这个老太太也太犟了,油盐不进,根本讲不通。”
小张也叹着气,语气里带着些理解:“其实也能体谅。她年纪大了,身边又没人照顾,心里没底,就想当个低保户,图个安稳。”
我点了点头,心里已有了盘算:“关键还是她小儿子那边。要是他能好好履行赡养义务,老太太也不至于这么折腾。回去以后,我先联系她小儿子,看看能不能沟通。低保的事只能按政策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看看能不能帮她申请点临时救助,解解燃眉之急。”
回到驻地,我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大领导汇报。再后来,何老太拦车的事,就成了村里的“顽疾”。来了好几拨领导和工作队员,都没能解决。老沈刚接手的时候,还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说自己是农村长大的,懂人情世故,像何老太这种人见多了,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结果呢?他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甚至还陪着何老太坐了好几个下午,听她哭诉家常,可何老太该抚拦车还是拦车,半点不见收敛。
久而久之,她拦车都拦出了经验。专挑那些看着就有钱的轿车、越野车,或是印着公务标志的“盾牌车”。摩托车、农用车她连正眼都不瞧,知道了也没用;面包车大多是村里或者镇上做小生意的,她也懒得费那劲。
只要盯上目标,她就拄着拐棍,慢悠悠地走到路中间。车一停,她一屁股对着车头靠过去,一靠就是大半天,谁劝都没用。
领导们知道这事后,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拖一天算一天,当然,更不能开低保户这个口子。口子一旦开了,明天就会有吴老太、张老太、孙老太……天天坐在路上,拦过往的车辆。
刚开始的时候,老沈还会跟何老太好好说话,时间长了,他也整得没了脾气,知道说多了也没什么用。每次接到上级打来的电话,他都只能苦笑着叹气:“鬼老奶,求您了,不要再折腾了!”然后,又急匆匆地赶过去。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大家看着老沈那憔悴的样子,也只能在一旁替他发愁,却没一个人能想出好办法:何老太已经鬼迷心窍,一心就想当低保户,她出的道难题像一条大河,横在了驻村工作队的路上,更横在老沈的每天进村入户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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