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明白了。莆,这就是你的儿子?你已经有自己的儿子了?!
我来不及平心静气地与她们分手告别,就转身向楠竹林走去。楠竹林下是那条十年前告别过我的乡村公路。我的老屋在公路右侧。莆,你知道的,我原以为你还是老样子,在吊儿郎当的背景音乐中与我相视对望。这是我期待了一辈子的一幕情景。我将它储留在心中的银杏树下,已经若干年。但相视又能代表什么?
13、银杏树下的爱
我并没有找到春天野绿的楠竹林,只是在一堆瓦砾边上发现了几个蹊跷的竹疙瘩。这让我想起自己的魌丑模样,和黑夜里被我庆幸发现的竹疙瘩如出一辙。那条公路全然不见了,而十年前它还帮助一群乡下人抬着我父亲的棺材朝后湾头山包上趔趄而去。难道这都是退耕还林的结晶。
在春天,乡下的人们总会用长满干茧的砍刀和终年开垦在黄土地上的大锄对准那些新生向上的楠竹笋一阵猛烈挖刨。好像就在野狗叫过不停的子夜,老父亲因为难以消解的咳嗽,从他震颤不已的床头攀爬而起,一人独自走向猫头鹰咕咕猫叫的地方点起叶子烟,用袖套遮住他和砍刀一样长满老茧的双手,吐口水取暖。那是母亲刚好死去一个礼拜的人静夜深。父亲的肺痨病像窗外呼呼而过的风声,不由自主地从他黑色体内孳生出来,成了他往后夜半出游的梦遗症。
莆,是我彻底害了父亲。因为我们的爱。因为我无法给他一个完美的儿孙满堂,和根深蒂固在我体内形同那些楠竹笋般的胼胝体心病。自从我在郑身上发现了女性之美,我毫不犹豫地将整个世界的一切神秘存心捣毁。而父亲的棍棒教育永远也不可能将我变成循规蹈矩的半路书生。我宁愿死在被他悬吊鞭尸着的那些午夜的鬼哭狼嚎中,也不想为了不相信的肌肤之爱而睡在郑的枕垫边。请远离我,给我新的自由。莆,请你原谅我,今夜的情人节我不能在那扇窗户一厘米厚的地方缠绵窥望,那个已经为人父亲的高大男人。那里面,是我永不抵达的旷世之谜。
我在拼命地寻觅我们栽植了四十年的那株银杏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废墟堆上,我的思绪里尽是那些悬梁上的缰绳和一头水牛在那边岑山上的悠然吃草。尽管我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水牛倔强地反刍时天空飞落的那些乌云何时再冉冉升起,看不清缰绳一次次的出现在水波荡漾的草地上如何圈地为牢。我的牛和父亲的缰绳,在那时还是个孩子的银杏树下相互结合了,成了无数次乡下人们看到的劳动场面。但如今,黑夜两手空空,我拾掇不起这个行囊包袱。两手空空的我瘫坐在黑夜废墟间,感受到旅途中从未有过的行囊变成了心中的包袱。
十年前我离开时,这里还有座没有门窗的老屋,豆萁和谷草堆积在走廊上,一根横木条被乡下人当成路过早先公路时休息的坐凳。他们会不时议论起我的父亲,说他是个雄心勃勃的木匠和少言寡语的搬运工,照顾母亲很周到,却从来都不会善待孩子。有一年,村长路过逐渐衰老的屋子时劝阻父亲开动下脑筋,将不务正业的孩子接回来,好好经营生产,将家业振兴起来,并答应以乡政府的名义出资赞助父亲开池塘喂鱼,或是养猪。那时母亲已经死了一周年。父亲用肺痨病加以拒绝,并终年不息地继续他夜半出门和抽大烟的个人习惯。
后来,家中四亩地全荒芜贫瘠在了老父亲手里,没有玉米和水稻的滋润,生活自然是一贫如洗。父亲便想起来银杏树下的那头水牛,于是,杵上拐杖去找张家屠夫前来杀牛。张家专门出屠夫,请来的人是个回龙山乡镇上大有名气的杀猪匠,在他一年四季的活动记录单中,走南闯北是常有的事,他的刀就像李寻欢的飞刀,例无虚发,每一刀招招致命。那些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的各种猪仔都络绎不绝地在他例无虚发的杀猪刀下挣扎过,不过,最后,一切都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成为永恒的绝唱。猪仔死时是乡下人最为快慰自豪的假期,他们会停下手中的一切活计,点上浓浓的生活炊烟,在新修的砖房间抖动着他们秋收后的各种家产,茶盐米酒都会在最短时间粉墨登场,而巧妇们也开始了她们的妙手文章。
没有谁不想度这样的假期。猪成了他们这种假期祭奠自我的光荣道具。在父亲贫困交加时,整个白云村庄隔三岔五就会传出人们纷至沓来的杀猪声,没辙的父亲只能杀牛。我的水牛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默默离开它奉献了十五年的村庄。那时我正在回龙寺与一帮孩子玩扑克,当遥远的杀牛声透过乌云倒影在乡下漫漫梯田上的午后沉闷地传到我玩兴正浓的寺庙边时,我满不在乎。我以为是别人的猪死了。莆,想起牛的时候,我想起人就像牛。吃牛肉的父亲很快就死去了,因为他这是在吃自己的肉。
如今老屋也不复存在。我的水牛死了,父亲也死了。周围是茫茫黑夜。我手握废墟上的竹疙瘩,心里找不到梦中的那株银杏树。
你能告诉我汶川地震到底有几级吗?为何那些修路基的工人们还在地震半年后的公路上忙碌不停。汶川在哪里?当那些难民奔涌向我们回龙寺的高山时,出水芙蓉的妓女们像朵朵书生口中的鲜花般峥嵘绽放,成了地震后我找不到银杏树时想到的罅隙。我走的时候,银杏树还活着,是那么的健康,我回来时,妓女们也活着,多么艰难。我多么希望这都是幻觉,一切在过去中消亡。莆,要是我们没有种下那株银杏树,该有多好。
我实在毫无睡意,失眠是我生命的休憩状态。在今夜一个人的情人节,我坐在废墟里,突然有了朴实的诗人情怀。正如在信中我才有勇气道出的那些话,我没文化地东逛西闯,注定只是场见证异乡丰收人喜悦人生的旅途。但我居然也有一颗诗心,尽管我无法表达。
但愿是在黑夜里,看不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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