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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除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山东潍坊 苏良进    阅读次数:8552    发布时间:2025-08-23

父亲的故事像一口老井,藏在记忆最深的青苔里。每当他吧嗒着旱烟袋,火星子在昏黄的油灯下明明灭灭,我就知道,那些沉睡在岁月褶皱里的人和事,又要顺着烟缕飘出来了。那年我八岁,刚够得着炕沿的年纪,总爱托着腮帮子蹲在灶台边,看火光在父亲脸上刻出沟壑,听他讲那个关于胶济铁路家乡小站的故事——故事里的枪声,至今还在我耳鼓里嗡嗡作响。

 

胶济铁路像条锈迹斑斑的铁蛇,在鲁中平原上爬了数十年。四等小站就是铁蛇身上一颗快要脱落的鳞片,孤零零杵在荒野里。站台边的站牌被风雨啃得只剩XX站“”三个字,木头上的裂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煤烟,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父亲说,那时候站台上的风都是苦的,卷着铁轨的铁锈味和远处坟茔的纸灰味,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割。

山本次郎就盘踞在站台东侧的岗楼里。那座灰扑扑的水泥疙瘩,父亲说它像块发霉的馒头,却长着毒牙。日本人个子不高,罗圈腿,走起路来像只刚褪了毛的狼崽,可那双眼睛——父亲总在这时停下来,用旱烟杆戳戳我的额头——“那是饿狼的眼睛,绿幽幽的,见了活物就放光。”岗楼顶上的机枪枪口永远对着站台外那片无垠的麦田,春天是碧绿的浪,秋天是金黄的海,可在山本次郎眼里,那都是他的靶场。

我至今记得父亲描述枪声的模样:他会突然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猛磕,“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灶膛里的柴火都跳了跳。“不是过年放鞭炮的响,是闷雷似的,‘咚’一下砸在你心口窝。”他说有回邻村的王老五,大清早去地里看麦子,刚弯下腰拔了棵草,岗楼上的枪就响了。王老五婆娘抱着尸首哭了三天三夜,眼泪把坟头的新土都泡软了,“那血窟窿,能塞进个鸡蛋。”

田野从此成了禁地。白天的麦田静得可怕,风吹过麦穗的沙沙声都像是在哭。只有到了深夜,才有星星点点的灯笼在田埂上飘——那是饿极了的村民,趁着月色抢收几捆麦子,每个人的脊梁骨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父亲说他见过那样的夜晚,灯笼光在麦浪里摇摇晃晃,像鬼火,更像磷火,是活人用命点燃的微光。

仇恨是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有血和泪浇灌,总能破土而出。山本次郎的枪响,在百姓心里炸出了一个个焦黑的坑,每个坑里都长出带刺的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有人试过往岗楼扔土炸弹,引线还没烧完就被狼狗叼了去;有人趁着夜色想摸上岗楼,却被探照灯照得无处遁形。那座水泥疙瘩在岗楼里狞笑,像头永远喂不饱的怪兽。

老冯就是在这时走进故事里的。父亲说老冯是个“能人”,常年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看起来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可那双眼睛里藏着整片星空。他总在赶集日出现在镇上的茶馆,嗑着瓜子听人闲聊,谁也不知道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到了他耳朵里就变成了有用的情报。

“得把这颗毒瘤剜了。”父亲学着老冯的语气,眉头拧成个疙瘩。那天夜里,老冯带着六个弟兄钻进了村西头的破庙里。月光从屋顶的窟窿漏下来,照在供桌上的残烛上,也照在六张紧绷的脸上。供桌当会议桌,缺腿的板凳当座椅,几个人压低了嗓子说话,声音像庙里的蜘蛛丝,又细又韧。

“小站就一个班的伪军,四个鬼子最近抽走三个,他们的武器厉害,有一挺机枪,硬拼肯定不行。”说话的是个瘸腿的年轻人,父亲说他是游击队的神枪手,打鸟从来不用第二枪。 “岗楼四周都是开阔地,靠近三米就能被发现。”另一个戴毡帽的接过话头,他是镇上的鞋匠,手里总拿着锥子,说话也带着股钻劲儿。 老冯一直没吭声,直到庙里的漏钟敲了十下,他才缓缓开口:“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倒出仅有的三根烟分给众人,“小站里的人,总有咱们能搭上线的。”

线索像蛛丝,在老冯手里慢慢被捻成了绳。三天后,他得到消息:小站的炊事员老宋是本地人,家在车站驻地的那个宋家庄。每月十五,老宋都能回家一趟,早上走,傍黑归,在家待不了三个时辰。

“这就是咱们的缝。”老冯把烟头摁灭在供桌上的香炉里,火星子溅在落满灰尘的神像脸上,“得把这道缝撕开。”

 

老宋的家我后来去过。土坯墙,茅草顶,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枣树。父亲说,那年月谁家门口没几棵枣树呢?青黄不接的时候,枣子就是救命粮。可老宋家的枣树那年没结果,叶子稀稀拉拉的,像害了场大病。

老宋回家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他刚推开家门,就看见炕头上的婆娘咳嗽着坐起来——痨病把她熬得只剩一把骨头,盖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像裹着捆干柴。两个娃缩在炕角,睁着大眼睛看他,小的那个还在啃手指头,大的已经知道把藏在枕头下的半块窝头往他手里塞。

老冯派去的人叫小李,是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脸上还带着稚气,可说起话来却像淬了火的钢针。他躲在老宋家院墙外的柴火垛后,看着老宋蹲在灶台边,往锅里添了瓢水,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雪白的馒头——那是他从车站食堂偷偷藏的。

“宋大哥。”小李绕到门口时,老宋正把馒头掰碎了泡进锅里。听到声音,老宋的手顿了一下,馒头渣掉进锅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你是?”老宋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没掰完的馒头。 “我是老冯的人。”小李盯着他的眼睛,“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老宋的脸“唰”地白了。他捏着衣角的手开始发抖,指节泛白,像要把那块粗布生生攥出水来。上个月邻居家小子就是因为给游击队递了张纸条,全家被拖到岗楼前毙了。枪声那天他听得真真的,“砰砰砰”三响,像砸夯,震得窗户纸都在颤。他喉结动了动,要是自己出事,炕头病着的婆娘和俩娃咋办?

“我……我就是个做饭的。”老宋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啥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张老五是怎么死的,知道李大叔的独苗是怎么没的。”小李往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他们都是你的乡亲,跟你一起在这片地里刨食吃的乡亲。”

老宋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锅里的水还没开,馒头渣在水里打着转。他想起张老五赶集时总给他留个烤地瓜,想起李大叔教他编筐的手艺,想起那些被山本次郎打死的乡亲们——他们的脸在他眼前晃,有哭有笑,有老有少。111

“我婆娘……”老宋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还病着……”“我们会照顾她。”小李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大洋和一小袋粮食,“只要你点头。”

老宋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只是把布包推了回去,然后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馒头粥。蒸汽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灶台上的油灯。许久,他才低声说:“明早走的时候,你们派人在村东头的歪脖子树下等我。”

老宋提供的情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小站的秘密。他说山本次郎每天早上七点准时上岗楼,中午十二点下来吃饭,下午三点再上去,一直待到晚上八点。他喜欢站在岗楼西侧的射击孔,因为那里能看见远处的麦田,他说那是“最好的靶场”。

“他有杆三八大盖,枪膛擦得比脸都亮。”老宋压低了声音,往小李手里塞了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烧黑的松木枝画着岗楼的草图,“每天擦枪都要卸下来零件,擦完了就摆在窗台上晒。”“伪军呢?”小李追问。 “都是些软骨头,仗着日本人作威作福,其实怕死得很。”老宋冷笑一声,“只要把山本次郎干掉,他们立马就得散。”

计划在老冯的破庙里慢慢成型。六个人围着草图,像一群蚂蚁围着块糖。 “狼狗是个麻烦。”瘸腿的神枪手敲着草图上的狗窝,“那畜生比日本人还灵。” “我有办法。”鞋匠突然开口——他以前给日本人修过鞋,知道那些军靴里藏着什么秘密,“日本人的狗,都是用肉喂大的,嘴刁得很。”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这是蒙汗药掺砒霜,用肉包子喂下去,保证它半个时辰内就翻白眼。”

行动定在三天后的夜里。那天是阴历二十三,月黑头,最适合干悄没声息的事。六个人分成两组:神枪手和鞋匠负责解决狼狗和岗楼下的伪军岗哨,老冯带着另外三个人摸上岗楼。老宋在站内放火制造混乱,引开其他伪军。

“记住,枪响就撤,别恋战。”老冯最后检查了一遍每个人的武器——两把匣子枪藏在腰间,四把土造的单打一掖在裤腿里,还有一把柴刀,磨得雪亮,是鞋匠平时修鞋用的。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天夜里,当神枪手和鞋匠摸到离岗楼还有五十米的地方时——变故发生了。鞋匠刚把掺了药的肉包子扔过去,那狼狗却突然像疯了一样狂吠起来。月光恰好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两只绿幽幽的眼睛。

“坏了!”鞋匠低骂一声——他忘了日本人最近换了条军犬,是条从德国进口的黑背,比原来的土狗警惕十倍。 狼狗的叫声刺破了夜空,岗楼上的探照灯“刷”地扫了过来。神枪手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狗耳朵飞了过去,打在后面的土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撤!”老冯在远处低声喝止。六个人像受惊的兔子,瞬间消失在麦田里。只有那只黑背还在狂吠,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像在嘲笑他们的失败。

 

失败像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破庙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谁也不说话,只有漏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给他们的耐心倒计时。

“得换个法子。”老冯把烟蒂摁灭在香炉里,火星子溅在神像的脸上,“硬闯不行,就从内部下手。”他转向小李,“你再去找老宋,问问山本次郎有啥喜好。”

老宋这次没犹豫。失败的消息他第二天就知道了,岗楼里的伪军骂骂咧咧了一整天,说要把附近的村子翻个底朝天。他躲在食堂的灶台后,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当小李再次找到他时,他正在切萝卜,刀刃在案板上“咚咚、”地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山本次郎……他爱吃狗肉。”老宋的声音压得很低,“上个月他过生日,从青岛带回来个厨子,做了道红烧狗肉,他一个人吃了大半锅。” “爱吃狗肉?”小李眼睛一亮,“这就好办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宋开始给山本次郎“进贡”。今天带块腊肉,明天捎瓶烧酒,都是他托人从镇上黑市换来的。山本次郎一开始还警惕,每次都让伪军先尝,后来见没什么事,也就渐渐放下了戒心。有时喝多了酒,还会拍着老宋的肩膀说几句蹩脚的中国话:“你的,良心大大地好!”

老宋每次都陪着笑脸点头,心里却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他把山本次郎的喜好一一记在心里:喜欢喝高度数的烧酒,每次至少半斤;喜欢坐在岗楼的窗边擦枪晒太阳;晚上睡觉总爱说梦话,叽里呱啦的谁也听不懂……这些情报像一颗颗珠子,在老冯手里被串成了项链,也串成了索命的绳。

机会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到来。那天老宋回家,正好碰上邻居家打死了条疯狗。他灵机一动,把狗肉要了来,请村里的屠夫给炖了满满一锅。肉炖得烂熟,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儿。他用粗瓷碗盛了满满一碗,上面撒了把葱花,小心翼翼地端回了车站。

山本次郎正坐在岗楼的窗边擦枪,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当他看见老宋手里的肉碗时,眼睛瞬间亮了。那眼神,和他看麦田里的“靶子”时一模一样。 “这个,什么的干活?”他放下手里的枪,指着肉碗。 “狗肉,太君。刚炖好的,给您补补身子!”老宋把碗递过去,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在打鼓。 山本次郎没说话,拿起筷子夹了块肉塞进嘴里。肉在嘴里嚼了几下,他突然咧开嘴笑了:“哟西!你的,大大的忠臣!”

从那天起,山本次郎每次回家让老宋给他带吃的。有时是狗肉,有时是野兔——都是老宋托人从山里打来的。他对老宋的信任,像田里疯长野草,一天比一天茂盛。

老冯的新计划比上次更周密。他打听到山本次郎每月初一要去县城开会,来回都坐早班火车。小站到县城有段必经之路,是个两山夹一沟的险要地段,最适合打伏击。 “这次一定要成功!”老冯在破庙里拍了桌子,供桌上的松果震得滚了下来,“神枪手负责打头,其他人两边包抄,老宋在车站里配合,想办法让山本次郎晚点出发,正好赶在咱们预定的时间经过伏击点。”

老宋接到任务时,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这次要是再失败,不仅自己没命,整个小站的人都得跟着遭殃。他一夜没睡,天不亮就起来给山本次郎准备早饭——煎鸡蛋,小米粥,还有他最爱吃的狗肉包子。 “太君,您慢点吃,别耽误了开会。”老宋一边给山本次郎盛粥,一边“不经意”地说,“今天天气不好,路上怕是不好走。”山本次郎嘴里塞满了包子,含糊不清地应着:“你的,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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