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挖坑》第31集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没眼泪的河    阅读次数：5281    发布时间：2025-12-17

驻地里的日子，生物钟早已固化成不变的流程：

每天醒来，指尖先摸向枕边的手机，扒拉完QQ群和微信群的消息，才肯揉着酸痛发沉的眼皮起身洗漱，去食堂简单弄点早餐随便吃下。紧接着是雷打不动的调度会，而后便循着上级的部署，一头扎进没完没了的扶贫工作里。

窗外小树林里的鸟鸣清脆，却驱不散眼底的干涩酸痛。我翻了个身，摁亮手机屏幕，QQ群里一张照片瞬间攫住了我的目光。

照片中，教室窗明几净，昨天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此刻身着一身崭新的浅黄色校服，胸前新戴上的红领巾红得刺眼。他端正地坐在课桌前，和其他同学一起专注地听着老师讲课，久违的笑容重新浮现在那张稚嫩的脸上，纯净得像阴霾从未来过。

我盯着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心底悄然泛起一丝慰藉：“昨天所做的一切，都值了。”可这份慰藉，却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就被后续的事搅得支离破碎。

早餐过后，又是大领导主持的院坝调度会。我们围站在院子中央，听大领导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工作。他话音刚落，二号领导便接过话头，一番打气鼓劲的话语说得掷地有声。末了，还是大领导亲自强调驻村工作的纪律红线，反复叮嘱出行安全。

散会后，我、小向和小张径直去了大领导的宿舍，将何老太每天拦车索要低保名额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大领导听完，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点了根烟，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的小树林。他指间的香烟燃得极快，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盘旋，顺着半开的玻璃窗缓缓向外飘去，像是要把满屋的沉闷都带出去。

很快，烟就燃到了过滤嘴，他猛地吸了最后一口，将烟蒂狠狠按灭在烟灰缸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辛苦你们了，何老太的事情我已经清楚，你们先去忙别的工作吧！”

我们默默走出宿舍，彼此都心照不宣，连大领导都这般，我们这些基层小职员，面对何老太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更是束手无策。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胸腔里都堵着一股说不出的憋屈。

小张瞥了一眼小向，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满是笃定：“你看大领导刚才那焦虑的模样，就知道那鬼老奶想拿低保，纯属白日做梦。”

小向顺着小张的目光，望向小树林里那条延伸向远方的小路，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又轻又冷，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跟我们抱怨：“这鬼老奶，怎么就不早点走呢？害得我们每天都要抽出大把时间应付她，简直是耽误正事。”

“她才不会轻易走呢，说不定我们都熬不住了，她还活得精神着呢。”小张撇了撇嘴，补了句扎心的话。

我生怕他俩的抱怨被旁人听去，连忙抬手制止：“两个兄弟，少说两句吧。我们做好自己的扶贫工作就行，领导每次开会不都强调吗？要讲政治、识大体、顾大局。搞农村工作，受些委屈是正常的……我昨晚写稿子熬到半夜，脑子现在还昏沉沉的，今天上午我们就不下去，梳理一下前期工作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话虽如此，我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状态开车非常危险。

回到宿舍，我脑袋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昏沉得厉害，连开车出门的力气都没有。我反锁上门，一头倒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得像是被观音菩萨的紧箍咒牢牢罩住，半点也松不开。

睡也睡不着，整个上午，我强撑着精神胡乱梳理了一下前期工作，目光落在老刘家的收入佐证材料上，又想起他托我帮他找老婆的那些絮絮叨叨的话，只觉得越发疲惫。最后实在扛不住，倒头就睡了过去，却睡得极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片段。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大领导特意当着众人的面表扬了我，说我写的《驻地的月色很温暖》被好几家媒体采用了，朋友圈里都在转发，片区指挥中心还特意夸我们扶贫工作做得扎实。听着周围同事们的附和声，我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脸上发烫，心里空落落的。

吃完饭走出食堂，老赵悄悄拉了拉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跟我说：“昨天那个辍学的小男孩，你写的报道里，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你不知道的隐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满脸吃惊地反问他：“他小小年纪，被爸妈双双抛弃，这已经够惨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揪心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昨天我们在老屋基做调查，村里人偷偷跟我们说，这孩子根本不是他爸爸亲生的，是他妈妈跟别的男人怀上的。后来他爸爸知道了真相，死活不肯认这个孩子，他妈妈也没法面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索性扔下孩子跑了，再也没回来过。不然你以为，大领导为什么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去救助他？”

“原来……原来是这样。”我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满心的震撼，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所取代。

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我颤抖着手点开手机里那篇《驻地的月色很温暖》，逐字逐句地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站在屋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拷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东西？除了做一个残忍的刽子手，我还能做什么？我竟然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撕扯开这个不幸小男孩满身的伤口，把他最隐秘、最不堪的过往暴露在众人面前。我以为自己是在帮他，可到头来，却只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我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篇报道里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扎在我的心上。我所谓的“温暖”，不过是建立在他痛苦之上的自我感动，是何等的自私与虚伪。

整个下午，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精神萎靡到了极点。原本计划好要去牛岭村检查道路、水利设施，还要去看看老刘，可此刻别说出门了，就连起身的念头都没有。我就那样蜷缩在宿舍的床上，被无尽的自责包裹着，动弹不得。

晚上吃饭时，我又在微信群里看到小男孩在学校里和同学们一起欢快游戏的画面。

照片里，他追着同伴跑，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怯生生。看到这一幕，我揪紧的心稍稍松了些，心底那片被自责淹没的角落，总算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悄然划过山野，清冷的月光冷冷地悬挂在驻地的上空，没有半点温度。我起身走出宿舍，坐在那棵早已落尽了叶子的樱花树下，正是昨天那个小男孩坐过的地方。清冷的月光落在我的身上，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子里，半点暖意也没有。

我双手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带着无尽的悔恨：“我为什么要写那样一篇报道？还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月色温暖……我真不是个东西！我根本不配做这份工作，不配去同情任何人……”

夜风吹过，樱花树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那个不幸的小男孩呜咽，又像是在无声地谴责我的残忍。我坐在那里，任由冰冷的月光将我吞噬，任由无尽的自责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