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是我包保的人家才这样,而是所有下沉驻村的干部包保的都差不多。每次我们走村入户,只要问到一年的收入,大多数人家回答都是出奇的一致。
“老火(困难)得很哟,领导,我家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进家就晓得了。”
“领导,你看嘛,锅儿都挂在房子上做钟打了,穷得叮当响,真不哄你,你看什么时候搞点钱来用啥。如果没钱,要不就整几袋米来吃也可以。”
“领导,你看嘛,我家地里的包谷也丢得肥料了,就是没钱买,要是你们搞点钱给我就好了。”
“领导,你不要看我家修的是三层楼的房子,还有小轿车,可把我们一家整惨了,其实,这些全都是从银行和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那里有钱修嘛,真不好意思跟你们说,如果你们给点,就好多了。”
……
只要你进村,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当然,村里的相互看不顺眼的人家更不在少数。有时在田边土角,就有人偷偷告诉我们。
村里的有些人家就是不老实,那家上前年又在县城买了房子,去年才办的新房酒,收到的人亲(礼金)就好几十万;那家闺女出嫁,陪嫁就是二十多个W,还有宝马车;那家在外省做生意,今年回家过年,麻将就打了几天几夜,捉的还是一百块钱的一只“鸡”……
反正就是那样,村里人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穷,至少,比国家预估的收入要高得多,穷的人家只在少数。
刚开始,我们听后都半信半疑的,后来,随着工作队进村的不断大排查、大摸底,有个别的同事忍不住,背地里狠狠地骂了起来:
“妈的,好多人家比我们拿工资的都过得好,就知道装穷,装一伙(穷)有个卵用,扶这个鸡巴窝囊的贫,很多贫困户都他妈的是假的,开的车、住的房子都比我们的好,真贫困户没几家,村里有房,城里还有。”
紧跟着,又是好几个火气大的同事也大声骂了起来。骂完又是叹气,叹完气又默默的回到自已的网格里,继续忍气吞声没白天、没黑夜的工作。
后来,据我们工作队按国家当年的脱贫验收标准统计,我们工作队包保的贫困户最多就十几家,而不是发到我们手里的二百七十多户。
每天早晚,我们工作队都要集中召开各一次调度会。会上,各个小组都要汇报攻坚进度情况。也有向领导们反映攻坚不下来的“问题户”“钉子户”,当然,也有分享攻坚取得成果的心得体会的。
在我们工作队里,最让大家忍不住同情的是老严,他包保的是离我们驻地不远一个叫“牛打脚”的村民组。从他第一天进村开始,就被一个姓史的老女人盯上了,手里经常拿一根赶牛的竹条。
听人说,老严只要一进村,她就紧紧的跟在他身后。老严朝前走一步,老女人就跟一步;老严朝后退一步,老女人就后退一步;老严朝左转,老女人决不朝右转,嘴巴里不断重复着“猪圈、牛圈、三千块钱”什么的,手里的竹条子在空中挥舞得呼呼炸响……两周不到,老严都快要被她整得精神崩溃了。
私底下或调度会上,老严已多次向大领导汇报,说不包她家了。大领导权衡来权衡去的,最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还是老严最好。
我脾气一向不太好,遇事不长脑子,容易生气发火。一天中午,大领导叫我去他的住处,安排让我跟老严到牛打脚村参观学习。其实,我是知道的,领导担心我在最后的攻坚阶段,惹忍不住自己的坏脾气出乱子,是让我向老严学习忍术。
路上,老严告诉我:“进他的防区要多长个心眼,时刻要保证眼力和脚力,发觉不对就要快速逃跑。如果跑慢了,就会被那个老女人逮住了。只要被她逮住,就是大麻烦,头一晚上准备要做的工作又得泡汤。”
我听后,特别同情老严,他确实吃了很多苦头。进村时,我看到老严小心翼翼的,像一只被火药枪打丢魂了的黄鼠狼,把车停在远远的树林子里。我紧跟在他身后,蹑手蹑脚的顺着路后坎的树荫下轻轻走着,东看看西瞧瞧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因我腿脚不便,我走得有些慢,还没等我们前脚踏上进村的塘坎,就被那个老女人逮个正着,手里拿着一根赶牛的竹条在空中胡乱挥舞。
“你们这些人,躲我都躲得过去吗?如果我再找不到你们,我就要跑到政府告你们……猪圈、牛圈,你不能把政府给我家的钱也揣到兜兜里啥……”
老女人的说话声像机关枪响过不停,打得老严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最终,我们被她堵在塘坎上晒了大半天的大太阳,什么事都没做成。过路的村民听到后,也都躲得远远的,全都不敢上前劝阻,我私底下打听。
村民们都说:“那是个疯婆娘,从她嫁进村的第一天开始,谁惹到她们家,她就死缠烂打,不要皮不要脸。两口子好手好脚的,整天懒得不做事,玩够了、睡够了就向政府要。要不到就大吵大闹,真是丢了我们全村人的脸,你们不要理她。如果你们不信,真给她修了猪圈、牛圈,她也不会养的。”
回来的路上,看到老严脸黑得像个煤球,我特别愧疚,他样子很是难受。我对他说:“老严,真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腿脚的原因,她就逮不到你了,还有,你这样整天偷偷摸摸的也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解决。”
老严看了我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你不知道情况,我算倒霉透了,在我来之前,前任包保他们家的不知是哪个砍脑壳死的,说政策下来了,政府出钱给她修猪圈、牛圈、厕所,还有三千块钱。你知道的,现在哪里有这些政策嘛,上级要求,我们来是扶贫扶志,不是扶懒扶穷。你看嘛,那个家伙是画了一个大饼给她,也挖了一个大坑等着我往里跳呀!其实,他们家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穷,猪圈都修不起。两个儿子在浙江打工,村里人说,每个人每个月都有七八千块钱的收入,一年下来,最少都有十几万。你说嘛,农村修个猪牛圈、厕所什么的,最多就一两万块钱,她就是想白要政府的。”
后来,在我与老刘的多次接触中,我提起村里的人家装穷的事。
老刘只是干笑,高兴时就大声武气地对我说:“鸡巴人些,就是乱说,比如前年x家在城里买了新房。其实并没有买,新房酒到是办了,办的是“空中楼阁花园酒”;还有x家闺女出嫁,陪嫁只有十二万八的现金,小轿车也是十一二万的,并不是贵的那种;还有就是过年回来打麻将那家,打的也不是一百块钱一只“鸡”,而是三十块。在村里,有哪家我不晓得,妈的个x些,有些鸡巴人,就知道装穷装鬼……”
我连连轻声对他说:“老刘,小声点!小声点!小心别人听到整您!”
“怕过卵嘛?他妈的,”老刘的声音像个大喇叭。
我不劝他还好,一劝他,他声音更是大了不少:“他们敢把老子咋样?老子是全村的老祖公!敢啰嗦,啰嗦到老祖公,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他们只是敢欺负你们这些驻村干部。”
老刘的话又让我想起在一次调度会上,听我们工作队的一个同事讲。他上周去一个贫困户家,还没走到他家的院子里,那家女人就不断的哭穷,边说边从衣袋里拿出一沓厚厚的一百元的人民币大声数着:“一张、二张、三张……”
大家听后,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最后,大家骂了好一阵子就散。
其实,我巴不得老刘声音还大些,让那些平常装鬼的人听到,以后少在我们面前显摆哭穷。听了老刘的话,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这种悲哀一直在我骨髓里不停生长,从一株苗长成了大树,撑得我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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