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银杏树（7-9）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赤水 安树    阅读次数：7641    发布时间：2025-10-11

7、另一条路

我可能后天就会到达乡下，放过牛的草场上的月落时分，我会像三十年前的某个子夜手握电筒，辗转在我心爱的银杏树下，梦游。莆，我是买到明天九点南下的汽车。重庆到家已经不远了。现在都改成高速公路了。我在给你写信时，房东进门来在和我聊到杀人犯时顺便这么说。但高速公路更容易出事故。一想到此，我就难以放下手中的笔。尽管已经人静夜深，但我那滴血的笔徘徊依旧，还没走出房间内这些漏水的思绪。

汽笛声带走了我。哦，离开重庆真好。

司机是个性格像他车技一般好的青年。他在驾驶室里目不转睛地开车，但他的谈吐从来不输给演说家们。和护驾室上就坐的满头银发大妈详聊的口齿伶俐，使我倍生羡慕。他们聊到了南方发生了地震。这让我心内也地震不已。不，莆，在你的来信中并未提及到这一点。那都是很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了吧！但那时我还只是个放牛的野孩子，我八岁了。时隔三十二年了，会有什么样的大地震。原谅我整日低头走路，将北漂的身不由己死死踩在脚下，生怕它们从我心内复活。但我明确地聆听到这些关于地震的谈吐。我周围的乘客们，都是我不认识的，却在谈着我似曾相识的话题。三十二年前的北方旧事，为何还要老调重提呢？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会批评我，又在犯上纲上线的错误。我这是在煽动民情歪眼斜说，蹲班房也不为过。

汽车在一处转角的山坳边停下来。吃饭的旅客们试图转过这些分裂成几瓣的山头，到更远的橘树人家就餐。司机回头在有横断山脉划过的眼神中找到了汽车轮胎边上匍匐的我，邀请我一同前往。我谢绝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乌合之众地消散到橘树林的中央。从那里往下走，是一些断裂的斜坡，那种断裂程度让人震惊。湮没在泥浆中的橘树还能从仰面朝天的树根中看到它们坚不可摧的生命力。但是一切都成为斜坡似的宿命。在斜坡那头，在一个巨大的壕沟那边，是一些裂缝依旧明显的梯田，一湾湾顺着我的目光逐浪到最远的公路转角，然后不知去向。对于这些光景，我第一次有了生命内部冲突的体验。借着司机们在橘树人家的就餐时间，我想往这些地方跑去，和那些田塍呆在一起，让自己躲进倾斜的罅隙间暂时不问人事。或许，那里真的很安静。

我绕过这些橘树林就已经感觉到明显的气喘吁吁，但心内其乐融融。断肠草的香味从阳光明媚的照耀中通过逐渐僵硬下去的泥浆散发出来，给了我久违在银杏树下放牛岁月的泥壤般亲昵感，而田塍上禾苗被插在水下泥土最温柔的部分。我试着将阳光遮蔽，但他们不以我带来的阴影而加以拒绝，而是在我水波荡漾的表情里暗自嬉戏。抖擞的禾苗真是逗人。北方城里总是终年难见这些禾苗，长在泥水里的绿色精灵，用蝌蚪漫游在空中之城的那些章节来诠释它们对春天的理解。它们永远是抬着头生活的，直到金秋送爽时才低下头来，沉默着自己的一生的丰功伟业。我从田这端走到田塍中央时，像听到了禾苗们来自夏季的呐喊。它们叫我抬头面朝阳光。我的胡须那一刻也因为这些悦耳的天籁之音而备受鼓舞。我站在那里，举棋不定。如果我是稻田，我的胡须可否会像禾苗般地沐浴春天。我的生命里有过春天吗？

那边的菜畦里是些倒吊在露水上的小蚂蚁。从来就没心思和它们调侃，但现在我觉得它们的集装箱在尾部上扭摆的围裙真是太美了。我顺着它们在露水驿站边的打捞往上看，看到了油菜花的即将锋芒绽放。我爱油菜花，小蚂蚁们在我怀念蜜蜂的时候爬上油菜枝头上，翩翩起舞。

“喂！”我又听到风声中的呐喊。小蚂蚁们停下来凝固在露水里的翅膀，而我的心声也被那边田塍之外公路上不停向我挥舞双手的游客们凝固。

我不得不离开这里。在列车上和嘲笑我莫名其妙的旅客们解释些我到田塍那边采摘油菜花的缘由时，我也觉得他们的嘲笑充满理由。我不吃午餐，却跑到那边油菜地上，发呆。却只是一时冲动想法。我真神经。

“但你们不是说地震了吗？我是去看地震的！”我在同司机交流。

地震并不是在这一块，汶川大地震，这个字眼或许在旅客们看来如雷贯耳，可我却听得生疏。北漂都在忙碌啥，用保安队长的口吻来告诉你吧，我一直都在和金钱打交道，却从来就没战胜过这位满身衣冠楚楚的先生。金钱是什么？我觉得什么也不是，跪地求饶或左顾右盼，都不是。我觉得就是这身边的沉重行囊，比金钱更重要的物质。它是我的一切。

关于汶川在哪里，莆，我不想和这些旅客们有过多交流。他们的话五花八门，带着重庆人的口吻和莫衷一是的文明纠纷。有说是在四川的，有说在贵州的，还有的调侃说在地球上，我想汶川在哪里已经不太重要了。莆，我想急切知道的是家乡的那棵银杏树，还好吗？

摇坠在蜿蜒公路上的客车里，我又打开了那封你的来信。我这时才发现了一个疏漏，那便是你根本没给我留下你如今老家的具体地址。你的信封扉页上只是留下一个大地名：回龙山。我要去的乡下就在回龙山，就在这座不大的地方所构建成的小乡镇。但经验告诉我，想在回龙山乡镇上找个你想见的人，挺难。莆，依照这些旅客们的优雅谈吐，我是否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我觉得你的地址不详就像是我的一大心病。

我给你写的信还在继续，伴随着我的旅程，在客车上摇摇晃晃。我滴血的笔总没灵感，不能将我沉淀到混沌难辨的对你的思念付诸笔端。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连表达感情也这般费尽周折。我到底会点什么。亲爱的，我会在思念你的时候写下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