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灯,是从暗夜中挣扎出来的微光,是一代又一代山民与黑暗角力的明证。
在我家乡的山村,最早的灯是竹火把。竹是山间漫山遍野生长着的,山民们将其砍下,破成二指宽的竹块,放在石头上或院坝中晒干,捆成长长的火把,点燃时火光四射,照亮一片。
暮色漫上对门山坡时,持火把的人便成了山路上移动的星子——前头一人举着火把照路,后面挑水桶、背柴禾者便都沾光。天黑了,家里一人持火把立于灶前,照着母亲做饭。吃饭时,先由一人手持火把站在饭桌旁,照着一家人吃饭。持火把者不能先吃饭,必须等其他人吃完后换人持火把再吃,让火把的光亮不灭。火把的光是跃动的,人影便也在土墙上跃动,如同皮影戏中的鬼魅。待全家人吃完饭,又由一人持火把照着烧水,一家人轮流洗脸洗脚。最后火把渐熄,余烬没于黑暗中,一家人才摸索着上床睡觉。这火把之光,虽不甚明亮,却是山村夜晚的血脉,一日不点,生活便要停滞。
后来有了桐油灯。桐树生于山野,秋来结实,人们上山摘来果实剥开取出桐籽,晒干,捣碎,放进锅里加水煮沸。待桐油浮出水面,用铲舀起,贮于罐中。每夜点灯,将桐油倒入小碟,放上两根棉线作为灯芯,火柴一划点燃,便有微弱的灯光亮起。这光虽比火把弱,但它比较稳定,且可放于桌台,不必专人手持。母亲在灯下缝补,父亲则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灯光朦胧,我在灯下学习,土屋内氤氲着温馨。为了节省灯油,母亲总是说:“用一根灯芯”,说完,她就将灯芯拨灭了一根。灯光便又退缩了一半,仅照亮书页一方。桐油灯烟雾较大,第二天早晨起来,昨晚围坐灯前的人一个个花眉戏脸,大家相视而笑。桐油灯光线虽微,却照见了山村人脸上的笑容与希望。
再后来,供销社有了煤油卖,于是煤油灯取代了桐油灯。煤油灯也是山民们自己做的。找来一个钢笔打完墨水的墨水瓶,倒进煤油,瓶盖钻一个小孔,用极薄的小铁皮卷成小管,管内穿过棉线灯芯,将小铁管插入瓶盖,再插入瓶内拧紧,用火柴点燃。煤油灯的光亮胜过桐油灯,烟雾小于桐油灯。我每晚在灯下读书做作业,光线虽然还是弱,但书上的字迹已清晰可辨。煤油灯时代,山村的夜似乎缩短了,人们晚睡了些,早起了些,煤油灯的灯光延长了村民们的生活。
在我十多岁时,家乡的山村修起了小水电。电线杆一根根立起,如巨人行走于山间。通电的那天晚上,全村人人激动,欣喜万分。大家坐在家中堂屋,看那电灯如何亮起。当拉线开关“滴答”一拉,光芒四射,满屋雪亮,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孩子们欢呼雀跃,老人们瞠目结舌,疑为天灯降临。
我的父亲独坐家中15瓦的电灯下,仰头望着那灯泡,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好怪哟,灯泡内几根棉花丝,啷格能够发出亮光。”父亲脸上的皱纹在电灯光下格外清晰,眼中映着那团明亮的光。他坐了许久,直到母亲催促,仍不动弹。最后,他喃喃自语:“这个灯,不消人来管了。”是的,电灯不用人手持,也不用耗油,只需一拉开关,便光明大作,彻夜不熄。对于山村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神话变成了现实。
有了电灯之后,后来的日子就像被按了快进键。山村的人们将清一色的白炽灯泡换成了各种各样的日光灯管或led灯管,将拉线开关换成了手按开关。只需用手一按开关,客厅和寝室的吊灯、厨房的壁灯、厕所的感应灯,亮丽极了。院坝边、街道旁还安上了太阳能路灯,天一黑,自动地准时发出光芒。
山村的灯,从火把到电灯,不过数十年时间。每一盏灯都藏着体温:竹篾的纹路里有汗,桐油的苦香里有盼,煤油的灯花里有笑,电灯的光晕里有梦。每一种灯的背后,都是人们与黑暗的较量,是生活一点一点的进步。如今的电灯固然明亮,但那火把跃动的光影,桐油灯下的烟雾,煤油灯旁的读书声,都是山村不可磨灭的记忆。
山村的灯最亮的那一盏,永远在我的心中发亮——那就是父亲在电灯下仰头的身影,母亲在拨灯芯时弯曲的脊背,兄弟姐妹在油灯下玩耍。特别是父亲坐在电灯下凝望,那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凝视,是山村人从黑暗走向光明的见证。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省青年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