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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梁晓沛    阅读次数:9639    发布时间:2014-03-29

下村的路,是面土坡。人走过,踩出一串深深浅浅的脚窝。土坡是推土机新推出的下村之路。原来的老路,埋在它下面。土坡南面,是黄土崖。几株野酸枣长在崖边,扎进土里的根须死命向土层深处挺进,结果却穿透身下坚硬的黄土,裸露在外。酸枣枝上黄绿的叶片,在晨光照耀下,竟似透亮一般。

我从这面土坡走下去。

我看到,我那熟悉的村庄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大片裸呈着青石、砖瓦、树枝残骸的土地。推土机行走留下的轮胎花纹印痕,坚实,清晰,强硬,霸道,以它的杂乱无章向人们昭示:一座村庄,在现代机械的强力破坏下,荡然无存。院落消失了。房屋消失了。道路消失了。树木消失了。水井消失了。推土机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座村庄夷为平地。砖瓦泥土构建起来的立体的现实的村庄坍塌了,承载村庄历史的具体物象几乎湮灭殆尽。太阳一点一点在升高。我在泥土的废墟上缓缓走着,经过散落着的砖块、树枝和破瓦,经过土崖上尚未被推倒的两孔窑洞,回望来路,试图通过回忆探寻一座村庄的过往。

村庄地势低凹。我曾请教一位长辈,为何村人选择把村子建在低处?长辈解释说,第一,这里有适合打窑(洞)居住的高峻土崖;第二,人们躲在凹地,受寒风的侵袭小;第三,旧社会世道乱,村子建在低处,隐蔽性强,防土匪侵袭。这三个原因,分别从地势、天气、安全方面考虑,都有道理。它们或许是村人选择在低处建村的主要原因,也或许不是。现在,一切都无从追寻。我们无从得知,究竟是谁,在这里的黄土崖上打出第一孔窑洞;也无从得知,这个村庄,自它诞生有人居住始,到它今天在这块土地上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似的!),到底经过了多少年?这个清晨,我站在村庄的废墟上,发现这是一块最早迎接太阳的土地。懂得逐阳光而居的人,都有一颗温暖的不惧生活的心。

记忆中,村里住满了人。高崖底下,聚居着人家。家家土窑,土院,土围墙。随便走进一家院子,迎面两到三孔土窑洞,并列嵌在土崖底部。窑面多用黄土或白石灰水粉刷过。院子一侧,建有厦屋,或作住房,或作灶房。靠墙的角落,盖着柴棚,鸡窝和猪圈。勤快的主妇,每天清早起床先扫院,抡把自缚的扫帚,把片土院扫得白白净净。有门楼的人家,黑色的木门厚重结实,铁质的门环上刻着好看的细花纹。门下拦着高门槛,人进来出去,必得抬腿跨过。这样的门前,往往蹲踞着两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守门辟邪。没有门楼的人家,院门做工简单,或单扇,或双扇,嵌在土院墙上。也有不垒院墙,不安木门的人家,一年四季敞着院子。

村里大多数院子,我都进去过。有时跟着大人去串门,有时跟着小伙伴们进去玩。村里有啥红白喜事,家人也乐意带着我们孩子去凑热闹。平常过日子,也少不了要跟村人打交道,借个犁耧耙耱,针线布头,捎话捎物,求医看病,都需走进不同的院子。

村庄多树。杨树,桑树,枣树,槐树,柿子树,石榴树,梧桐树,花椒树,桃树,梨树,榆树,长在村庄的角角落落。人在村里走,随处能见到树。杨树和梧桐,多种在门前。园边和墙畔,常见椒树。而槐树,以沟畔居多。每年,杨树枝先泛青,以枝条的颜色变化向人们预告春天的到来。接着是槐树,四月里,早早地开出一树耀眼的白花。五六月,梧桐开花了。桐花掉落树下,孩子们捡起一朵,捏紧像喇叭口的那端,鼓起腮帮子将它吹破,发出噗的响声。按照时令,各种果子先后成熟,人们能吃到桃,杏,桑葚。秋天,石榴、花果和柿子成熟,到了收获的季节。不同的树,用途不同。杨树和桐树,是长材树,长到足够粗壮,就会被主人伐倒。村人把伐树呼为“打树”。“打树”的日子固定在每年清明前后。打下的树,剥皮晒干后拉到木匠家,解成一页页木板。这些木板,木匠会根据主人的需要,把它们打制成年轻人结婚的家具,厨房的一张面案,或者窑里的木桌,木柜,门窗和架子车。边角余料,木匠把它做成小板凳、锄把、撅把等实用物件。更多的树,在村庄自由生长,春来叶绿,秋深叶落,像一个个忠实的朋友,默默地伴着村里的人们。

村庄的日子,缓慢规律。春种秋收,是村里最大的事情。人们从春天开始为夏收做准备。一场春雨过后,家家户户都“割场”,除去麦场里的杂草,用石碾把地皮碾压瓷实,为将来堆放麦子做准备。麦子搭镰收割前,男人们忙活着准备收麦的农具。修理架子车,准备捆麦绳,购置新镰刀,找铁匠打制铁叉,等等。收麦的半个月,是村人最忙碌辛苦的日子。家家起早贪黑,赶着把麦子从地里割倒运回,摊晒在打麦场,请拖拉机滚碾,扬出麦粒,晾晒入圈。大忙时节,村里没有闲人。上至老人,下至幼儿,都忙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夏收才结束,人们又忙着在麦茬地里点种玉米和豆子。把积攒的土肥运去地头。把空着的麦地深翻一遍。如此,一直到秋季种麦,人们都没有闲下的时候。犁地,打胡基(大的土块),耙耱,除草,筛选麦种,买化肥,拉耧播种。麦苗破土而出,慢慢生长,人们忙了一年的心才算歇下来。村人历来靠天吃饭。冬天雪多,春天雨多,麦子就长得好;反之,就会欠收,有人吃不饱饭。许多年来,不论收成是好是坏,执拗的农人,都会按时按节地播种收割,从不懈怠。而日子,就在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农忙中悄然逝去。

日子庸常。农忙过后,男人们照旧每日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女人们照旧在家里忙活,照管孩子,洗洗涮涮,缝衣纳鞋。闲下来,也串门聊天。夏日傍晚,常三五一堆,坐在门前沟畔、麦场边嘻嘻哈哈说笑。男人女人都勤快的家庭,日子就过得比人强;反之,男人懒惰,或女人不太会持家,这家的日子就差些。人穷,生活常不顺,碰上逢年过节,孩子上学,人情门户这些用钱的重要时候,常捉襟见肘。夫妻之间,不可避免要发生口头战争,相互埋怨,甚至打起架来。村民之间,左邻右舍,大都能和睦相处。偶尔,也闹矛盾起纠纷。女人们会为一句闲话相互怄气;为家里的鸡、狗、孩子跑进人家院里争吵;两个家庭,因为地界、墙界,甚至一棵树,骂仗打架,跑到镇上打官司。官司打完,两家也成了仇人,大人见着不说话,也告诫两家孩子不准来往。村中常有喜事,在一个个特意挑选的好日子里,外村的媳妇娶回来,本村的姑娘嫁出去。粉嫩的婴孩,一个接一个出生。也常有丧事,老人们一个个先后离世。结婚要办酒席,满月要办酒席,死了人,也办酒席。于是,日子就在喜庆的鞭炮声与悲切的唢呐声的轮转中,悄然如水地逝去。

我出生时,大队在村庄上面的麦田里划出新庄基地,申请到新庄子的年轻人,请来能在平地上起窑的匠人,开始建造崭新的红砖窑,并在砖窑盖好后,携家带口,搬离村庄。这里开始被人称为“老村”。留在“老村”里的,多为老人。原先热闹的村庄一天天沉寂下来。前些年的某一天,留在村庄的最后一位老人搬走了,这里成了名符其实的空村。一些搬走的村人,重新回到这里,在自家空院,栽种庄稼。离开“老村”的老人们,隔三差五,总会提个柴笼下去转转。她们那一代人,几乎在“老村”度过了一生时光,虽然离开了,内心仍在深深地牵挂。

太阳越升越高。我沿着推土机的轮印向前走,惊喜地发现,当年家中的两孔土窑还幸存着,孤零零地藏在一段断崖下面。它的左邻右舍,四妈与三婆家,已经失却了踪迹。村人说,在原先推倒的基础上,“老村”还要进行大规模的平整。这意味着,不久的将来,这座旧村庄,将彻底从村人的生活中消失。实用主义的想法(把这里重新开垦成耕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轻易毁掉一座旧村,总是令人惋惜。我们的先辈,曾在这块土地上出生、成长、婚育、劳作,喜乐歌哭,走完一生。我这一代人,都是在“老村”出生的。这里,也是我们生命的源头。物质的立体的老村消失了,历史的记忆中的老村,将永远鲜活在不曾忘记它的人心里。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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