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被我“押”着,欣赏美术书上米勒的《拾穗者》。但他只掀了下眼皮,草草一扫。倒是对凡高的《播种者》端详良久,忍不住“啧”了一声。他认为,米勒的技法固然高明:隐去三个农妇的相貌及面部表情,将她们的身姿凝成古典雕刻般的庄重之美,的确令人肃然起敬。可这位外国画家太急于流露悲天悯人的情怀,太急于向世人陈诉劳动的辛酸,反而忽略了劳动本身的美丽与诗意。不,这绝非对劳动者最高境界的体恤与讴歌。画家自以为与劳动者融为一体,事实上,却“隔”得很,明明走到一块却你不识我、我不识你的“隔”。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父亲认为,米勒的情感基调没把握好,像久阴不雨的天空,令人不耐烦地“灰蒙蒙”着。画家没处理好画者与农民的感情临界点,感情蒙上一层灰,不够明晰,不够清澈。让人看了替他着急,恨不能拿块抹布,抹去上面的灰尘,让画面明亮起来。
上面这段议论,是我根据父亲的只言片语诠释的。他当然不能如此文绉绉。但我以为,他时不时冒出的词语,更鲜活。比如,他提到的“隔”、“灰蒙蒙”,他说的“卡住嗓”、“拿抹布抹”……
谁能怀疑和土地长相厮守水乳交融如同生死恋的庄稼汉的艺术鉴赏品位?!
土地,是庄稼汉的舞台,是他们梦中也呢喃絮语的情人。庄稼汉,是侍奉土地的忠诚仆人,更是用犁铧坚定地切入地腹深播理想和信念的自豪主人。
对脚下的这片热土,对生活在沧桑热土上的人们,庄稼汉,最有发言权。
在父亲的提示下,我重新认识了凡高的《播种者》,在那紫罗兰色的土地中,浮雕般浓稠的金太阳,朴拙厚重,却又富丽堂皇。那大步流星行走在田垄中、影子被拉得很长的老农,固然有被劳动击垮的疲累,神气却俨然将军--在这片土地上,他是主宰,他是万能的上帝,他是审美的主体,而不仅仅是被同情、被悲悯的对象。
那种行走在土地上,集忠诚仆人与骄傲主人于一体的庄稼汉式豪情,被凡高伸笔逮住了,得到像父亲一样对土地怀有赤子之心的纯正庄稼汉的共鸣。因此,这幅画得以不朽。
庄稼汉,匍匐于大地之上,姿势虔诚面容谦卑,用脚丈量脚下的土地,用心兜住清风朗月蓝天白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素朴动人。真正热爱劳动,配得上“庄稼汉”这一称呼的人,其实是豪情的,表情木讷如陶俑,言语谦逊如草木,却又自然奔放豪情满怀--俨然具备艺术家之风采。无论是凡高笔下如土豆般朴拙中藏有大美的布拉邦特老农,俄罗斯盛产的刚烈而不失妩媚的哥萨克汉子,还是如苦楝乌桕般扎根江淮大地、如骆驼般匍匐于脚下这片贫瘠而神话般土地的徽州汉子,面对那随风涌动的一波波的排空麦浪,面对那将天地燃成火一般激情的冲天高粱,面对那与地平线相接的洒金泼彩的滔滔稻田,面对长堤上低首吃草、抬头反刍往事的老黄牛,面对将暮色涂鸦成梦幻般幽蓝与苍紫的成群白鹭,都一样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一样魂牵梦萦心醉神迷,一样血脉相连骨肉情深。
感恩土地,谦卑并诗意着。这是庄稼汉用镐锹用犁铧从土里刨耕出的人生真谛。
劳作在黄土地的父亲,无论春播还是夏锄,不论秋收还是冬藏,和头顶的天脚下的地一起,构成了一幅幅背景不同而主题情感和凡高《播种者》木榫般契合的画卷:美丽神圣,庄严肃穆,诗意盎然。
看啦,父亲耕牛,犹如作画。在那紫云英如花海般铺天盖地肆意泼溅的春日,他精神抖擞地站在耙上,扬鞭指挥着老牛耙田,鞭儿在风中打着唿哨,牛儿“哞”一声长叫,奋蹄前行。犹如船长掌舵着手中的航船,犹如“沙场秋点兵”的将军观摩着阅兵仪式,同样的指挥若定,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大气磅礴。新犁耙过的白浪浪的水田,拉着耙慢跑的牛,被风儿掀动衣襟、与耙同行的父亲,构成了无比隽永的徽州农民春耕图。
看啦,父亲撒种,何等从容。先用铁镐打好坑,接着扬手撒种,一坑两颗花生或蚕豆,均匀地撒在坑的两头,这需要的既是技术,更是心平与气和。经父亲亲手挑选过的优良种子,带着手的温度,载着殷切希望,活蹦乱跳地扑入坑中,在种子与土地亲吻的一瞬,父亲的眼神格外温柔,也格外坚定。
看啦,父亲插秧,何等诗意。春日迟迟,白水泱泱,父亲担来长势良好的稻秧,东南西北,均匀摔去。等到满水田都是稻秧,他便下田。只见他左手持秧,右手极快地将秧苗插入泥中,姿势无比潇洒,堪比泼墨挥毫。眨眼工夫,平白如镜的水田,便被植下一茬茬整齐的秧苗,像素绢上绣下一行行绿草。风吹来,秧苗轻轻摆动,表达得其所哉的快意。放眼望去,整个稻田,白绿相间,美丽壮观。
烈日炎炎,挥汗如雨,何其艰辛。遭逢龙卷风或洪涝等灾害,庄稼歉收,抑或谷贱伤农,又何其惶恐。然而,父亲爱劳动,当农民的赤子情怀与黄土地融为一体,与庄稼抵死缠绵时,一种宗教般的情绪,一种神性与灵性便油然而生,如笙箫般在天际长吟。这时的劳动,不复是苦,而亦是抒情诗,是长笛,是管弦乐,是交响曲,是天人合一的画卷。
最让我低回不已的,是父亲的收割,它被赋予了哲学层次的审美意义。
“咕咕冈”, 芦花鸡被从梧桐树上滴落的露水惊醒,像侯爵般一振翎毛,嘹亮报晓。
睡梦犹酣的村庄被夜露浸得湿漉漉、青泠泠。
父亲翻身下床。摸索着出了房门。摸到那顶破草帽,往头上一卡。摸到硬硬的锯镰刀的木柄,掂了掂,握在手。脚探到旧军鞋,举起,对着窗缝里漏进的一线月色,分清左右,将脚插进去,弯腰拔上。穿过鸡笼。鸡们“咕咕”地向他殷殷问好。拔下门闩,“吱呀”一声,月色如泼水,兜头浇来,将他浇得一半清凉一半滚烫。梧桐的暗影投在地上,像涂抹在宣纸上的水墨画。他凝神瞅着,不忍踏上去,怕碎了这幅画。
村头村西,公鸡的报晓声中夹杂着一两声犬吠。远处荷塘,蛙声如潮。
父亲仰头。月亮朦胧着眼。启明星像一百瓦大灯泡,亮在天际。嗯,又是个艳阳天。父亲掩上门,向田地进发。鞋,踢踢踏踏甩在黄土路上。“啪嗒啪嗒”,一步一响,是庄稼汉对黄土地响亮而深情的吻。
山冈上,松影婆娑。一条白路蜿蜒着伸向远处。白路的尽头,便是已成熟的油菜。黄色的油菜,要在太阳未出之前沾露割,一出太阳,它们便碰不得,一碰便炸开。每逢收割季节,父亲的梦里,全是黄灿灿一片。
父亲下地。他的收割,充满仪式感。他摸了摸油菜饱满的鳞。沉沉的。好。他赞了一声。油菜禁不得夸,一夸,便哗啦啦笑起来。他拱手而拜。拜天,风调雨顺;拜地,五谷丰登。多年来,他都用这种庄稼汉式的最朴素最虔诚的揖拜,向无私馈赠给农人饱满谷穗的天地,表达语言无法倾诉的感激与感动。拜完,他长吁一口气,弯腰躬身,摆开架势,开始收割。
看啦,父亲的收割,堪称豪迈。左手搂住油菜,右手操起锯镰刀,“咕哧”一声,一茬油菜应声而倒。成熟的油菜,着迷于收割的脆响。它们整顿容颜,欢快地迎向刀刃。金属的锋芒,成就了谷物的美好。庄稼,打种子入土的瞬间,便期待着锋利镰刀的割刈;而镰刀,为了赴这一年一度的期约,不敢锈去,它知道,庄稼最大的满足,是以阵痛的方式,完成拔节抽长灌浆结果继而告别泥土回归谷仓的美丽神圣仪式。收割季节,苍天颔首,大地肃立。油菜排队迎向刀刃,不够矜持的,甚至高兴得咧开了嘴,蹦出了菜籽。
看啦,父亲的收割,如此辛劳,却又富有抒情意味。他带着亲手耕播亲自收获的满心愉悦来收割,此时的他,与其说是庄稼汉,莫如说是大地的胡琴手,他大幅度地挥刀,俨然从容不迫拉着满弓的胡琴手,一刀一弓,同样有规律的节奏,同样流畅的经年乐曲。胡琴,是音乐人的活计。割刈,是庄稼汉的活计。从本质上说,它们是一致的。
父亲的劳动,在汗珠一摔八瓣的表层深处,更蕴藏着诗情与画意。
父亲的鞋,被露水打湿了。父亲的背,被汗水打湿了。当他放倒最后一茬油菜,便回过身,看看自己的成绩:一田的油菜以扇形的姿态,驯服地躺在地上,躺在春露瀼瀼的大地。剩下的油菜茬,笔直地站立着,像竖起一根根感叹号,赞叹着主人的勤勉。
父亲向着土地,脉脉微笑。唯有对苍天,对热土,对应时而来的春雨,对兆丰的瑞雪,对拔节抽长灌浆结荚的庄稼,他才笑出庄稼汉特有的丛生皱纹如菊瓣般舒绽的妩媚。
每割完一块地,父亲便坐在田埂上,稍作休憩。望着收获后的庄稼地,一种抒情性的情感,如薄雾一样,悄然拢在父亲心头。他蹲坐的姿势,类似于一株棉花,一棵矮松,或一株爬藤植物,匍匐大地,感恩,且谦卑。他热切的目光,像风一般,飒飒抚过村庄,轻倩地拂过山冈,掠过野蒿满天的田园,荡漾在绕村东流的河里,并随之流向辽远而神秘的去处……
陈家萍,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供职于安徽省肥西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著有散文集《惊鸿伤影》《蛾眉宛转》,长篇小说《张兆和传》及《纳兰容若词传》即将出版。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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