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有一个名叫流露的地方,流经一条小河,名叫流露河。河边有一块地,这块地连同在这块地上发生的故事,是我一直珍藏的记忆。
流露河汇聚着从白连岩、上坪、花阡、小溪沟流出来的水。春夏,流露河的上游和下游,河水清澈见底,青山倒影的水面微微颤动,小鱼儿,小虾,螃蟹,水草,在水中竞相自由,还时常伴有水鸟的嬉戏声和儿童捉鱼虾的欢笑声。光看流露河的上游和下游,似乎可以断定这是一条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的完整河流。可上天似乎喜欢开玩笑,总要在完美的地方刻意刻上一点记号,让人在惋惜中产生诸多遐想。流露河在流露的那段天稍微一晴就断流的河段以及河边的那块地,似乎就是上天刻意给流露河刻的记号。
听祖辈们说,那段河流原来其实不是这样的,祸因于一次田地的开垦。打小记得,那是一片石沙地,沙地里掺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这些鹅卵石,这些沙土,分明是河水冲刷过后的遗物,看起来似乎很厚。听祖辈们说,这片地原来是流露河的主干道,为了能够开垦出一片水田,故乡人硬生生将河道改道。在开始那几年,因是集体生产,人们的积极性并不高,改道的堤坝其实是名副其实的豆腐渣工程。下大雨时,汹涌而来的洪水并没有按照预期的轨道行使,而是轻松将堤坝扯开一道口子,涌向新“开垦”的那片地,一连几年都是这样。年复一年,那片土地上的泥巴被冲得一干二净,留下的是一层又一层的石头和沙子。从此,改建的那段河流只要天晴上个五六天,便干枯断流了。正当故乡人将堤坝筑牢,却又逢上地方下户,故乡人都去争分好土好地去了,这片“乱石窖”成了弃儿。不过这片“乱石窖”最终还是迎来了它的主人,那就是村里的寡妇──阿秀。
分地的那年,阿秀的老公过世了差不多有一年,因有几分姿色,一年来村里人纷纷牵红线,劝其改嫁。阿秀看着不到四岁的两个孩子,想起丈夫在临终前千叮万嘱和自己对丈夫信誓旦旦的承诺,阿秀决定此生绝不改嫁,坚持自己一人将孩子抚养成人。为此,阿秀得罪村里不少“好心”人。得罪最大的就数村支书胡乱来,胡乱来多方托人轮番作媒,希望阿秀嫁给自己三十的哑巴儿子。胡乱来的儿子,除了不能说话和年龄稍大外,其它条件都还可以,对于这门亲事胡乱来是胜券在握,可万万没有想到阿秀居然不同意。其实胡乱来除了很想阿秀嫁给自己的儿子当媳妇外还有别的企图,那就是多分得点好土地。胡乱来认为阿秀带上两个女儿改嫁也没有关系,等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了,还可以多分到三个人的好土地,她的两个孩子长大嫁人了,届时两个孩子的土地就永远是他胡家的了。胡支书没有想到阿秀会有这么一出,气坏了胡支书,让他在乡人的面前很是没面子,于是胡支书想方设法报复阿秀,正好赶上地方下户,这成了报复阿秀的最好杀手锏,所以流露河的那片“乱石窖”当属阿秀的了。刚开始阿秀无法接受这样的分配,心里暗自伤心委屈,看着两个幼小孩子,无奈之余还是整天跑到这片“乱石窖”地里搬运石头,也还是希望能种植点庄稼,收获点粮食!
阿秀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那片“乱石窖”里开垦出一小片沙地,满怀希望地种上耐旱的高粱,没有想到,天稍微一干,绿油油的高粱还是成了奄奄一息的萎样。一连两三年下来,阿秀改种玉米,大豆,虽然土里的大石块越来越少,细沙粒越来越多,可依然还是外甥打灯笼。阿秀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的努力换来的是一片徒劳,一片伤心,一片绝望,心里不知流了多少泪,心不知道碎了多少次。每次在土里搬运石头,每次看见干秕的庄稼,就像针在破碎的心片穿梭,不知道这是在将破碎的心串起来还是将心刺砸更多的针孔。
伤心,绝望,不是解决办法,这阿秀还是懂的。阿秀拾起破碎的心片,一片一片粘贴在疼痛中,为自己的伤痛强打止痛针。阿秀静下心来,好好分析研究如何才能让这片土地也能在烈日之下开出烂漫的稻穗。阿秀想啊想,她对着月亮想,对着太阳想,对着乌云也在想,对着星星还是在想,最终她想到最根本的问题在于这片土地的土质,因几乎全是大颗粒的沙地,再多的雨水对庄稼的健康茁壮也会于事无补。阿秀喜出望外,欣喜若狂,就好像已经在“乱石窖”地里获丰收一样。她细心分析,捡走那块地里的石头才是改变这片土质工作的第一步,这哪怕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步,她也要勇敢迈出,也要坚持走完。等她把那块地捡了出来,由于石头多沙子少,捡出来的地像一个大盆地,比地平线明显凹一截。尽管如此,长出来的苞谷还是像被虐待的孩子一样瘦弱,好不容易连续下几天秋雨,水又排不出去,好不容易长出的玉米棒子又被雨水淹成了秕谷。看着被石头磨缺了的指甲和很粗糙的手,再看看眼前的庄稼,眼泪从她的肚里直往头顶冒,在眼睛的四周像喷泉一样喷向四周,顿时她觉得四周都下着雨,这雨还很大,好像自己平生从未遇见过,地里的庄稼正在贪婪地吮吸着雨水,正咕噜咕噜生长,好大的玉米棒子啊,嫩嫩的,满满的,像自己十八岁时胸脯里的两个那样嫩,那样丰满。人啊,往往是在最无奈的时候,才是得到最彻底的解脱,才是最靠近幸福伊甸园的时候。很多事情就像人从半空坠地一样,在空中坠落的过程中,只会享受疯狂的刺激,根本无暇他顾。真正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坠地后的疼痛,或许有时候这坠地后的疼痛会让人更加破釜沉舟地坚强站立起来。阿秀看看眼前的那片地,再看看高空中的烈日,觉得自己就是刚从太阳上坠落到这片“乱石窖”上的。“来吧烈日,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不在这片土地上灭亡,就在这片土地上爆发”此时的阿秀就像逼急了的狗,再高的墙也要跳。
没有退路,只有披棘前进。“世界上没有容易的事,如果总是半途而废就永远也做不成事。”读小学时老师给阿秀说的这句话,阿秀就当成是颠覆不破的真理,觉得自己在这片“乱石窖”是能成事的,而且是一定的,阿秀暂起这样麻醉自己、欺骗自己,把这句话当成精神的保护伞避风港。阿秀在躲在保护伞下,住在避风港里,不断思索、不断创新,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阿秀千百遍思索,万百次的否定,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阿秀觉得,要想在这片土地上收获粮食,必须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要有过得去的土质;二是要有一定的灌溉条件。可是那片地的土质特别差,泥质那么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阿秀把目光盯在了一里外的那片河滩上,那里是一片土质很好的黑泥巴。阿秀愚公移山,用河滩上黑质泥土给这片沙地重新换装。从此,阿秀在这片“乱石窖”地上,每年都会收获沉甸甸的玉米。
人,是最不安现状的动物,对事对物总是在不断探索,不断发明。不过很多东西的发明,往往都不会是一蹴而就的,就像我们今天用的纸一样。就现在而言,古代的纸粗糙,单一,现如今,五花八门,光怪陆离。仅就其用途分就有书写用纸、复制用纸、卫生用纸、生活用纸、装饰用纸等,即使是同一用途的纸也有不同的类型,单就书写用纸来说就有打字纸、制图纸、宣纸、水彩画纸、素描画纸、双红纸等等。但不管是什么花样的纸,其最终根源还是由我国东汉的蔡伦发明造纸术后逐渐演变而来的。不过很多所谓的发明,只是跟着原理走。用故乡人的话说就是很多相扯(关)的事情,就像一串火炮(鞭炮),只有你能把第一个(鞭炮)的眼线点燃,后面的(鞭炮)自然地就会接二连三地跟着响。就拿阿秀来说,在那片“乱石窖”土地上种出好玉米后,自然就想到如何将那片玉米地改成水稻地。其实,我们的生活和我们读书时做题有点相似,一个难题,只要你找到思路的缺口,就会迎刃而解。就像阿秀,将“乱石窖”变成玉米地后,自然就想到了为什么以前这段河流不干枯,为什么在改道后就干枯了呢?阿秀结合这片土地的历史,从“乱石窖”下面原来是流水潺潺的主河道,为什么改道后,就没有了呢这个主线入手,很快就揭秘了流露河断流的神秘面纱:因为晴天的时候河水小,加上那片地上的砂石太大太厚,河水浸漏到地下面即原先的河道里了。阿秀欣喜若狂,喜出望外,对将玉米地改造成稻谷田充满信心,充满力量,充满干劲。她整天在那片土地上劳作,搬石,运泥,挖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管是下雨还是炎热的晴天,天天如此。婆婆劝她放弃这块地,另谋出路,可阿秀依然我行我素。为此还跟她婆婆发生了争吵,从此婆婆已不再帮她带孩子。这并没有难倒充满希望的阿秀,她把孩子放在一旁玩耍,边给她讲故事边干活。两三年下来,那块“乱石窖”地被一口永远不会干枯的井和一片高质量的农田置换。干旱的夏天,阿秀就在井边打水灌田,不管再怎么干旱,总会有一个好的收成。阿秀虽然每年都有个好收成,但是她们母女仨并没有顿顿吃白米饭,她将大米卖了,换来钱送她的两个女儿读书。她的两个女儿也很争气,大学毕业后就成了端铁饭碗的国家干部。
以前,每每从桶井读书回家,走到流露河时会情不自禁给阿秀搬运两块石头,挖几锄地,一遍又一遍地听阿秀讲述她与那片土地的故事。自从她的两个女儿工作后,阿秀离开了那片土地,离开了那个故乡,到贵阳和她的女儿们一起生活。我呢,远走他乡,求学、打工、再求学。虽然走过的路程不长,但是烙在心上的疤痕不少,每当我抚摸心上的疤痕时,我总会想起阿秀,想起流露河的那片“乱石窖”地,就会觉得心上的疤痕反而是我的骄傲,好像阿秀和她的那片地和我心上的疤痕是相生也是相克的。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阿秀和那片土地的故事,一直以来是故乡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是故乡人学习的榜样。虽然阿秀以及当年的很多人已离开了故乡,离开了人世,可关于她和那片土地的故事还在,还在继续往后传。每每回故乡,我都总要去那片地里走走、转转。不过看不到庄稼的繁华,而是杂草丛生的放肆。那口井还在,井里的水还是那么清凉,只是多了些枯叶。每次我都要逗留好久,总是舍不得离开。
想起故乡的那片的土地,那口井,脑海里总是会出现阿秀当年勤劳的一幕幕……此时,我总会沉浸在莫名的思索。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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