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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村往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一民    阅读次数:55038    发布时间:2021-10-08

贵州布依族原创中篇小说

花园村往事

 

 

花园村做贼最出名的年代莫过于民国二十四至三十五年那段艰难岁月。从那时至今日,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只要偶尔提到当年事,就会有人咬牙切齿痛骂道:狗日的这村寨哟,好厉害。我头一回听到别人说到自己村,就感到极不高兴,也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儿想找别人算账哩。就因为有人劝住才避免惹出事端。可仅过此一天,时间才翻过去不到三、两天我又听到:当年要是牛、马落到花园村呀,就保证你永远找不回来了。说现在的高粱村厉害,我看不见得。我这时满腔怒火,想跟嘴脏之人拼了个鱼死网破,白白地忍辱苟活在此世间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每个人总要死一回,早死、晚死有何区别?

几年后,关于花园村当年如何做贼的故事不但听得不少,反而邻村近寨,三亲六戚都会苦口婆心告诉我:你们花园村呀,说实话,当年牛、马肉没有吃不够的。这时,我才相信人家的话一点点。

其实,花园村自从盘古开天地,并非以偷盗为职业。可以说,家家户户都不以做贼为生。现就直截了当说吧,解放前的花园村有五几十家农户,难道就只有张三、李四是苦家?连王二、王三、杨武和罗氏家族等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干脆就这么说吧,那一年,我奶奶只有三十岁就守寡以来,在每个寒冬腊月大雪飘飞的日子里,她仍光着脚挑着甘蔗攀爬大坡顶慢慢挪步走到扁担山,我的奶奶就是靠贩卖一棵又一棵甘蔗来养活我那苦命的爹,当然还有我的堂兄罗珊的老母亲。在那个苦命又多灾多难的岁月里,罗珊的母亲当年也跟我奶奶同样年纪,同样守寡,同样三十来岁,同样艰难地死守着一个清瘦儿子。

而且,走在这条道上的不仅只有我的奶奶和罗珊的老母亲这两个苦命的贫困妇女,这个小小的村寨还有很多民妇,甚至还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汉。你算算嘛,该村还有多少人外出去做起歪门邪道,让十里八乡四周围群众都害怕?叫十里八乡四邻村寨乡亲都惧怕呢?况且,在如此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孤儿寡母的她们常常早出晚归,一天到晚没吃没喝的还要外出拼命干活已够辛苦了。

特别是没吃没喝的穷乡亲饿着肚皮去干活,天黑时一路上歪歪倒倒返家来。早就没有了精神,可一看到面黄肌瘦的孩子就让人感到好可怜。这些贫困的孩子,就跟贫困而忧郁的寡妇寡母一样,每天都等着残粮、粗糠和野菜充饥。因此,虽然当娘的已劳累过度了也只好佯装笑容对孩子,而孩子只要见到当娘的脸上还有那么一点点温和,都会迫不及待地问:妈,能带得来什么没有呀?我肚子早饿了。

这时候,当妈的如果真能弄得来糊嘴的东西,就会马上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并佯笑着对孩子说:有七、八斤芋头,五、六斤白萝卜。

饿极了的孩子刹那间欢跳起来,奔过去抢了当妈的麻袋下来,其中一个孩子说:芋头好吃,我要芋头,妈,我要芋头。

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叫:萝卜好吃,我要萝卜。

可是当了寡妇、寡母的民妇有时候都外出跑了两、三天路程才返回来,可连芋头、萝卜都弄不来时,当寡妇的也只好有气无力地回家来对孩子讲真话了:儿啊,妈真没出息,只弄来半升包谷杂面和几把燕麦糠。

这时候,可怜的孩子是急不可待地跳上去抢了麻袋,其中有个孩子说:妈,包谷面好吃呀,我要包谷面。

另一个孩子叫道:燕麦糠好吃,我要吃燕麦糠。

然而,有时候你即便外出了三、四天,甚至五、六天也弄不来。作为寡妇的尽管饿昏了,能跟谁诉苦?可孩子饿昏了,必然要向老妈诉苦,因为呀,谁叫你是当妈的?当妈的就得有责任想办法抚养孩子。尽管当妈的很疼孩子,可有时候实在捞不到手也真没办法呀,最终当妈的也只好在来路上挖了些野菜,甚至一捆草根回屋来对着孩子掉眼泪。

当然,孩子照常那样迫不及待地念叨:妈,你又找得什么回来呀?

当妈的确实说不出什么话,只从口袋里扯出一把野菜出来,外加一把草根递过来给可怜兮兮的孩子。

孩子也一声不吭地忙将野菜或草根塞进自己的嘴里去慢慢嚼碎后吞咽下去。

 

 

凭着枯燥无味的历史,花园村的乡民似乎很老实。说别人那样做贼也确实太冤枉花园村人啦。不过,古文明国家好像有人曾说过:有些事情本来不让人准备去做,也不该是苦命人去做,可也因为环境影响,生活所迫又不得不让你去做。因此,国人自然可以想象,在那个找吃没有吃、找穿没有穿的特困年代里,有些人去做贼去专干偷鸡摸狗的事也是迫不得已的。

正是那个民国二十五年发生了旱灾且又是瘟疫流行的年代。因为一年之中,村里就死掉五、六十个人。在那个炎天酷暑的日子里,老天连续三个月不下一滴雨。一丘平整整的田坝,清瘦减肥的禾苗早被骄阳暴晒枯死了。连人过马路,村里人都不准路人抽旱烟,免得禾苗被火苗点着了(被一把火烧光)。这就如同汽油见不得火苗一样,在此,可看得出可怜的村民仍对干枯的禾苗还抱着一线希望。一身瘦如芦柴棒似的村民,都但愿如果哪天会下起了几滴雨,也许还会收到几粒粮食回家来哩。

偏偏在这年夏天,偏偏见不到一滴雨,这一年最终收不到一粒粮食归仓。因为天旱天灾,瘟疫盛行,死人算常事。因此,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里,很多事情不免发生了。当然死去了的自然无所谓吃不吃了,可是还没闭眼的人始终要活下来呀。可这么说吧,命大的没有染病的还得要吃饭呀。而饭菜哪儿有呢?家里早就空荡荡了。有猪的除了可杀猪,有牛的可杀牛吃外,有的人家不免就只有拆梁头拆柱子,甚至卖田卖地去换来几升玉米面甚至是谷糠来维持这身不值钱的薄命。可有些苦命人到最后来连拆梁头拆柱子都找不到拆时,他们只好干脆上山砍光林木,甚至还扛起锄头上山去挖断树根,然后背到(或挑到)区里或县城里去低价卖给富人,随便换来几斤粗粮带回草屋来养活瘦如芦柴棒似的孩子。

终于有一天,四周围的山岗上别说树根,就是草根也没有了挖时,有些人家不免只有卖儿卖女了,甚至让孩子奔四方讨饭去。不到两年时间,村前的那一大坝田就全部变成大富大贵人家的田产了。也正是这一年,一些当爹当娘的就不得不趁着月黑风高的夜里摸到几十华里外的县城周围菜地里割来了菜农的白菜、青菜、牛皮菜回来养家糊口。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

从此,只要有哪一位苦命人听到哪个地方有块好芋头或者白萝卜、红萝卜之类的,贫困已久的男人们或女人们都争先恐后用麻袋缠腰,迅速提起一把锈蚀的镰刀或柴刀就赶紧出门去割来了菜农的蔬菜救活眼里干巴巴的孩子。当然菜农发现后就呼叫,村民们只有拼命跟菜农干架。他们边打边跑,只要保得了贱命和几斤芋头或几棵白菜、几棵萝卜回来就行。

以后,天下雨了,村里当然开始自己再补种了庄稼,但这时候自己的田地毕竟卖的卖光了,没有卖掉的田地也没见有哪几块像样点的,自家这时候就不得不只好拼命去开垦荒地,但要等到荒地长出粮食来养人,这当然是天方夜谭。诚然,农闲时间当然还得靠小偷小摸来养家糊口。

直到后来,就是大白天也管不了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村前的那条小河就有人担惊受怕起来。可能是跟它的弯弯曲曲相关联吧!或者跟河岸上到处是茂密的植被覆盖相关联吧!因为一条数华里长长的绿色植被让外人看去太神秘了。据外村人的谣言,不管是从哪儿盗来的牛或马被拉进了河里,就随便你如何找寻也永远找不到牛或马了。

而且,村人还有言在先,若你找不着的话,你是毁了人家的名声,那就得赔该村一头牛或一匹马或者用等价的银两来抵偿。于是,花园村人除了开挖荒地栽种粮食勉强找到一定粮食来补助生活外,许多人家几乎都是靠外出做小偷小摸加上栽种少量的鸦片烟卖出去购田置地给子孙耕种啦。从此,村前这一坝田地又慢慢回到了花园村人的手中来。

 

 

下面我来叙述在那样的贫困年代里,曾有那么两三家人做贼所设想出来的诡计吧。首先,他们会利用自家的水田挨着河边这个有利条件。在耕田赶水的季节里,做贼的人家先用自家的牛儿去耕田,然后趁大天白日从路上拦截了别处的耕牛来,赶进了河里头,随后也赶着自家的牛儿进河里头来清洗,挖田里的泥土去糊了别人的牛身一层泥,再拽上岸来拉进田里去耕田。等别人找来的时候,已认不识田里的牛才是自家的耕牛,只会沿着河岸到处往河里看。当然,村人看见盗贼换牛后,也跟他们家团结一致,放口随人家怎样去找牛也好,但一定要找得到,如果真找不到,看来人怎样跟花园村人解释了。

来人答应说若找不着愿挨罚了多少酒肉钱都行。因为做贼者自己的牛都已清洗干净,早就拽上岸来拴在河岸边的树桩上,随便外面的人怎么认都行。但来人满怀信心,并下了赌命,说了如果真找不到牛就按损失的牛价赔偿五十只鸡,一百斤白酒,五十斤猪肉,和五十斤大米来赔罪。如果不拿来,就先用主人家一个人留下来做人质。然而花园村人还加价,说一头大牛只管得了这些,至少还要外加二十斤黄豆和五十斤小麦。可来找牛的一行人竟全都答应了,并说了若找不到,开不起这笔赔偿费,那就任由花园村人处置。

可是,从远方过来找牛的人就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只会沿着河里浓荫处一路找下去,村里人也请他们要认真地看好每一个角落,如果河里还有牛儿洗澡,更要认认真真地看清楚,千万不能认错,究竟哪头牛是你们家的就拉上来。只要真找得上,那就请大家来评价。看看那头牛有多大,真正值多少钱,村里还要陪他们外村人双倍至五倍的价钱,并一路放鞭炮送外村人进村。结果,河里的每一头牛怎么看都不像自己家的,不可能随便拽上来呀。到头来,失主不但未得利,反而还要多开支几斗米外加几十只鸡和一两百块银元的酒肉钱。而且还要坐到酒桌边来挨花园村人教训。

其实,有人告诉失主说,明明看见有人赶着一头牛顺着河岸一路走上来,可是,等失主慢慢走到花园村村前来找寻走失的牛马时,别说只找一段路,就是找到密林的尽头也始终找不到牛。来人自言自语说,就算他很快宰杀了老牛吃了肉去,做贼的也不至于这样快吧,至少河里河岸总留下一定的痕迹吧。反正,寻牛者是直接找不出原因了,是不是牛儿真的会钻土了?寻牛者自怨自艾起来。有些外乡镇失主都说,反正只要一丢了牛或马,就只好认栽,若硬要去找寻,就必须找得到,否则,失主还要再赔一头牛的价款。

也正是从那个民国二十六年起,花园村人从事此种发财的那两三家人好骄傲哟,他们常常向寻牛的外乡人宣布自己的规矩:谁要来找牛都行,他说有多大我们就承认有多大,但必须找得到牛,若找不到,就必须赔偿跟他说出来一样大小的牛价款。

下面还有这么一家做贼更高明。就是无论炎天酷暑还是寒冬腊月,寻牛者听外村人说,明明看见做贼者牵起一头牛跨进某某家牛圈里去,可寻牛者找到该村查找到该人家户时,哪怕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牛儿了。做贼者把自己家所有房间的门都打开,他说为了方便寻牛者好查找牛。可是,无论猪圈、牛圈、马圈和人居的堂屋、厨房,甚至是大人、年轻人、小人的寝房,还任由你翻箱倒柜地查找,就连床底、衣柜,箱子都不放过,也始终见不到牛的一根毫毛。

但是失主既然上门打到家,就必须找得到牛儿出来,否则又该怎样交代了。因为上门查房,毕竟比沿河岸寻牛要严重得多。当然,失主也向主人家下保证了,若真找不到牛,那就按照他们提供的牛儿大小,牛儿该值的价款三倍赔偿,并买一挂炮竹当全村人的面燃放赔罪。然而在那个贫困的年月里,仅凭失主提供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可靠性大而决定查房。可寻牛者万万就想不到,他们虽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来查找,可就是怎么查找也查找不到呀。

结果自然是寻牛者失败,到头来就只能任由屋主人发脾气了:怎么样?我家就不用罚你家赔我三头牛,但至少也得赔我家一头牛,并且还得罚你家出十斗玉米,十斗大米,另外再罚你家五十斤白酒,三十斤猪肉来给全村人吃喝。还有,你家所提到的那一长串炮竹是必须要有的。

其实,真正的,大牛就在他家顶楼上。为何主人家能够把牛躲进顶楼上区哩?牛又爬不上楼梯去。原因是做贼的人脑子会转,他们利用杠杆的原理,先用长树子,一头拴起牛,几个人在另一头使劲拉起绳子,就轻易把牛吊到顶楼上去了。当贼人把一切事情办好后,四面封成仓库的顶楼再用一把大锁锁住顶楼的门,就赶快把杠杆架子拆掉便没事了。

那时,失主咋会想到贼人会玩起这一招来呢。就这样子,失主丢掉的牛就只好白白地丢掉了。而且,没找还好,既然来找了,就得按照双方约定的赔偿人家的或者几斗大米做下酒的菜钱,最后还要坐下来老老实实听主人家的教训——以后再犯,还要多罚你们十二斗大米,外加一百二十块银元。

最终还是失主伤心掉泪哀哭回家去。

 

 

在那个不幸的年月里,万恶的旧社会就总是这样平静不下来。直至后来还竟然变得复杂多了。

正是过此后不久,外地人就会扛着洋武器干涉来了。正是这一年的某天,善于偷牛盗马,常年出入于河岸与田地之间的阿涛也在乡场上因为耀武扬威,才给别人手举一杆长枪射死了。从此,他家就失去了牛油和马肉,猪肝这样的美味佳肴了。最会把大牛吊进顶楼去的阿通,也因为给几个同乡欺骗说,咱出去捞一笔好生意赚大钱,便很快给几个同乡人在半路上用刀砍脖颈死掉了。从这时起,无论谁都见不到他们两家的孩子抬饭碗出来扒饭吃时,孩子的饭碗里尽是肉。有个别乡亲此时只要见着他们两家无论是哪一位,都这样对人家刮着鼻子说:你们家现在牛油,马肉还多不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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