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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创造,只属于村庄(两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简宜贵    阅读次数:12105    发布时间:2013-11-16

油榨房

 

下坪这个村庄有过“工厂”的,曾经。就是油榨房,在村庄通向山外的路口。

这个工厂有三个部门:原料部、榨油部和运输部。

 

1

原料部散落在村庄的每个角落。农历八月,夏粮收完晒干装进柜子,胡乱长在土坎边的油桐就成熟了。这些桐树是长在土边的另一种庄稼,是日子的延续,农活的延续,收获的延续。就像胡乱养在庭院的鸡鸭,在农忙季节随着日子胡乱生长。只需要在耕种时节奔跑的犁铧稍微划过土坎,除草松土时锄头稍微刮过土边,像胡乱丢给院子里奔跑的鸡鸭一些剩饭和夹杂着土块的粗粮一样,只要让桐树的根有机会撑一下懒腰,日子闲下来后就会有意外的惊喜。

桐叶是村庄的日历,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在小麦成熟的季节翻过去,在玉米成熟的季节翻过去,在红薯块根长大的季节翻过去,在农人忙碌的不经意间翻过去。一页一页地变皱,变黄,然后从时间的根部掉落下来,翻到八月的枝头,就露出一颗颗绿里带红的桐果。

土里的拔弄完了,就侍弄土坎边桐树上的。桐树长得不高,但很婆娑。长长的竹竿,顶上套着铁钩,站在地上使劲往桐树上拍,叶子和桐果就纷纷掉落下来,像秋后下的一场透雨。这个季节山坡上很热闹,到处都是拍打桐树的闷响,路上来往穿梭着运送桐果的人,这是一年中收获季节的最末一场忙碌。桐果长在土坎边,家养的,又仿佛野生。速度慢了就有人主动“帮忙”,报酬就是将桐果往自己家里运。在山上的忙可以帮,但运回家里就不能“帮”了。谁都知道这是大山的赏赐,只能坡里抢不能窝里争。这个规矩不知道是谁“创造”的,有“当边桃,路边过,不摘吃,傻家伙”的意味。和正月十四晚放完“向阳灯”后可以到别人的菜地里“拍余音”一样,使自私趋于合理。

桐果倒在一起,日子闲成了一堆,外壳就渐渐变黑变软了。除了放牛打柴这些清闲的活儿,最清闲的就是拉根凳子坐在桐果边,拿起铁丝捶的“桐子娃儿”剥桐籽。(这个工具制作简单而且实用,将粗铁丝垫在石头上用斧头的背面使劲地捶扁,然后从捶扁的地方弯成“7”字形,从三四寸长的地方截断,再在另一端套上寸把长的木把儿,“桐子娃儿”就做好了,乡场上也有老人做好了卖的,很便宜。)左手捏着桐果,右手握住“桐子娃儿”将扁扁的薄薄的“娃儿嘴”摁进桐壳,左右一拧,桐果就裂开了。把“娃儿嘴”伸进果核里一抠,麻雀蛋一样的桐籽就脱落下来,“娃儿嘴”挨着桐籽顺势一挑,桐籽就蹦进身下的畚箕里,桐壳仍在一边,晾干了生火取暖。

 

2

还有一种原料很高贵,高高地挂在乌桕树的枝头,白得招摇。它在村庄有另一个名字,叫棬籽。冬风一来,细细的叶子像红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一束束棬籽黑色的外壳就自然张开,随风掉落。“忽如一夜春风来”,这些细碎的乳白色“花儿”就在枝头妖娆绽放,白花花耀人眼目。

摘棬籽可是村里男人们最有创意的活儿。头上是蓝蓝的天,白云在自由地游走。脚下,一铺晒天(用青篾编织而成的用来晾晒粮食的农具)在冬阳下徐徐展开,一幅冬日画卷就要绘就。男人们束紧腰带,腰带上扎上一把撕去骨骼分成细丝的棕叶,再将拴牛的粗大长索一端围在腰杆上。吐泡口水在掌心里一搓,像举行一场简单的出征仪式。然后鼓着劲哧溜哧溜就爬上了树,长索在身后延伸,像这个冬日里长出的长长尾巴。坐在树杈上,歇一口气,然后掏出背后的“尾巴”将那些远离了主干的,细小的枝桠围拢来,全都拴在树干上,像一只硕大的蜘蛛织成的结实的网。然后坐在网络的经纬里,一根一根地采摘棬籽,采满了一把,顺手从腰上抽出一丝棕叶,绑紧,胡乱往下一扔,晒天里就盛开了一朵乳白色的花儿。摘完,背回家,倒在石板地上,赤脚在上面踩,一颗颗棬籽就脱落下来,装进口袋,等待运到油榨房出售。棬柄用来生火,噗噗地冒油。

 

3

油榨房矗立在通向山外的路口。它的诞生和消逝,就像人的一场宿命。没有人硬要它来,也没有人硬要它去。

它的诞生,或许与村庄满坡满岭的桐子树有关,与土坎边结出白花花果实能冒油的乌桕树有关。与村里男人有关,更与村里女人有关。谁也说不清楚。在每年的冬季,在日子闲的发慌的时候,它是男人们存在的生命哲学。

几排木柱,就支起一个“工厂”,匍匐在木架上的青瓦,就遮住了天,罩住了地,也划出了“厂区”的界限。最为现代的,就是立在厂房一端的榨油架,油架的底部用螺丝牢牢地扣在石登上,石登深深地嵌在地下,稳住榨油架,抵住榨油柱的撞击。粗大的油柱就悬在油架的前方,与人的肩部等高。这一简单的组合像极了寺庙里撞钟的设备。寺庙里的钟声唤醒人类,去除欲望,声音高远。油榨房里的撞击沉闷而低沉,像村里男人的呐喊,憋着一股不屈不挠的憨劲,就像百无聊赖的榨油号子:“要(念阴平)油来——咚(念阳平),要油来(念阴平)——咚”。

在榨油房里,比榨油更为枯燥的活儿就交给了牛——拖着碾盘在碾槽里将桐籽棬籽碾碎。牛是最憨厚的动物,即使是绕着同一个圆心周而复始地打转也无怨无悔。当然,狡猾的人类有的是忽悠它的办法。一块黑布,蒙住它的眼睛,只让它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我不知道睁着眼睛站在跑步机上“奔跑”的人会不会头晕。也不知道蒙上眼睛的牛会不会在黑暗里思考自己的命运。一旦掀开黑布,知道自己走了很长的路却发现一直在原地打转,心里会不会疲惫得倒下。

榨油房的拆掉是不是就显示了时代的进步,我确实搞不明白。但它的存在,一定有存在的理由,就像拆掉它也有拆掉的理由。在电线没有拉到村庄的年月,在煤油紧张的日子,每家每户的土碗里,每到夜晚,都有一碗粘稠的桐油浸着一根纸条或者布条嗤嗤燃烧。

后来煤油普及,电灯普及,油榨房就成了一种回忆,蜷缩在路坎下。村里的桐籽棬籽每年只能挑到新滩集市交售,然后由商贩们运到村人不知道的地方。再后来有人说它挡住了村里后辈们的出路,在全村男女老少的默许下就消逝了。油榨房拆掉后,村里确实有好几个后生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无意中印证了油榨房消逝的合理。

 

4

父亲说他曾经参加过桐油棬油的运输。十几个健壮的男人每人挑100多斤,天亮从村庄出发,徒步运送到沿河县的夹石镇,再徒步走回来,可以换取一元五角报酬。扁担是自家的,就是农忙时挑粪的那根。

那年回老家,偶然间在楼顶发现了一只装石灰的罐子,伸手触摸了一下,居然戳破了一层纸,露出里面的竹条骨架,才猛然想起这或许就是盛装桐油和棬籽油的罐子了。俯下身闻闻,果然有一层浓浓的桐油味。就不由得佩服起村人的创造力来。罐子乍一看上去,与普通的土罐没两样,但妙就妙在它是用篾条编织而成,罐底、罐肚,颈部和罐口完全与农家用来盛装酸菜或甜米酒的土罐一模一样。在篾罐里外糊上一层皮纸,再刷上一层桐油,这种罐子既结实又轻巧,用来装运桐油棬油,可以减轻运输的重量呢。

朴素的创造有时会让人无端地对村庄产生敬意,就像这只盛装桐油棬油的桶。

 

麦子的命运

 

麦子的命运由磨坊决定,磨坊的创新决定村庄的生活品质。

在下坪这个村庄,麦子和大米、包谷有着同样重的分量,它几乎维系了一村人一个季节的生活,受到村民骨子里的敬重。

五月,稻田里,土坡上,庭院里,甚至运送麦子和麦草的山野小径,都被麦香笼罩着。这股香气一直要延续到农历七八月,才被包谷和新米的清香覆盖。

刚从麦秸上脱下的麦粒,最简单的命运就是被放到碓里舂,如果干了,则加一点水使其变得柔软。飞机形状的碓体前高后低,位于中后端的两翅稳稳地落在两侧的石槽里,最前端的圆柱上装上一根坚固的棒槌,位置对准下方镶嵌在泥土里的石碓窝。碓窝较大,可以盛装十来斤麦子。尾部被削成扁扁的厚木板,厚木板的下方掏一个斜斜的坑。

洗净碓窝,将才脱下的或稍微泡胀的麦粒倒进碓窝里,手持一根长长的棍子,站在“飞机”的后方,一只脚踏上厚木板,另一只脚顺势提起,重心压在厚木板上,将尾部踏进斜坑里,让前端的“机头”高高地抬起,随后骤然放下,棒槌就重重地插进碓窝里的麦粒,磨掉麦子粗糙的皮。如此反复,像与生活在玩跷跷板。如果麦粒快要跳到碓窝的边沿,就用手中的棍子赶进碓窝,麦粒粘在了一起,则用棍子伸进碓窝撬几下。不赶不撬的时候则将另一端拄在地上支撑身体。直到麦粒的皮磨得差不多了,才将麦粒挖出,散到装有清水的盆里,倒掉浮在水上的麦皮,盛在锅里生火煮饭。麦饭饱满,淡黄,比米饭颗粒大,容易黏成团,但没有大米饭顺滑。

舂好的麦粒经过石磨的加工,就成了另一种饭食。将舂好的麦粒放在簸箕里不停地颠簸,边簸边用嘴吹去扬起来的麦皮,然后放到石磨上推。两扇圆圆的厚石头挨在一起,由一根位于中心的轴(坚固的木棒)相连。接触的面錾成一条条细细的齿痕,从上扇入口漏下的麦粒就在这些齿痕的不断运动中变成块。下扇固定在木架上,边沿还有一圈凹槽,凹槽收到最前端就合成一条,叫磨嘴。磨好的麦沙经过磨嘴被扫到地上的木桶里。上扇的边沿抠出一个凹槽,装上坚固的木柄,木柄的最外端抠出桐果大的一个洞,一根“7”字形的磨拐伸进洞里,磨拐的另一端横着装上1米左右的木棒,木棒的两端用绳索吊到上方的梁上,让磨拐与石磨齐平。推磨的人将麦粒舀进入口。站在磨拐的前方,两手抓住磨拐的横木,推着磨拐前进两步,将上扇旋转半圈,再后退两步,完成另半圈的旋转,像跳土家摆手舞时脚步跟着节奏的反复进退。进退之间,麦沙就从旋转的缝隙里吐出来。

将麦沙倒进开水里,手握筷子不停地搅动,顺时针,再逆时针,直到麦沙和湿变熟,盖上锅盖在微火下闷几分钟,麦沙饭就做成了。麦沙饭更清香,更容易下咽,但其麦麸难以真正滤去,还是有些糙口。

要让麦子吃起来更舒服,当然是让它变得更柔软。在简单的工具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变成桨。遇到下雨天,做饭的人清闲了,就将舂好的麦粒泡上两个时辰,然后一点一点地加水放在石磨里磨。白里带着黄褐色麦麸的麦浆就从石磨的齿缝流出来,在磨槽里汇聚,慢慢朝着稍低一些的磨嘴蠕动,滴进磨嘴下方的木桶里。

麦浆磨完,用细小的魔石磨净锅里的铁锈,洗净抹干,灶膛里用麦草烧起微火,将肥肉或棬籽、蓖麻籽按在锅里打磨,让锅面变得油腻光滑。用铁瓢舀起麦浆沿锅沿旋转,边旋转边倾倒麦浆,麦浆就从锅沿慢慢向下流动。放下铁瓢,顺势抓起旁边的饭铲,压着麦浆从上至下一圈一圈地旋转,在锅底封口。麦浆就在火的作用下慢慢变熟,变黄,成了薄薄的锅盔。村人给它取了一个很生活化的名字,叫麦烫烫,或许该写成麦趟趟。“麦烫烫”与火有关,而“麦趟趟”则活脱脱显现出从麦浆变成“趟趟”的过程。将麦趟趟卷成筒状,蘸上辣椒干吃,味道鲜美。或者卷成筒状后切成条,放到漂浮着猪油和鱼香末辣椒末的汤里过一下,再佐上一点蔬菜,那就更好吃了。

当然,还可以在磨桨时水加少一点,让麦浆干一些,放在磁盆里闷上一晚发酵后,倒在桐叶上蒸制成粗麦粑。一张桐叶包一个麦粑,桐叶蒸熟后的紫黑色和粗麦粑的黄褐色很是搭配。

麦子要变成雪白的麦疙瘩、手擀面、细滑的面条,那必须经过很现代的设备——磨面机和面条机。

农忙季节,如果哪一家人的碗里装的是雪白的麦疙瘩或面条,至少可以证明两点:这家人有钱或者有空劳动力。因为在电还没有通到村庄的年月,村里的磨面机用的是柴油机,价钱很贵。而村庄另一面乌江支流边的水磨坊虽然便宜,但去来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

说起水磨坊,那可是让庄稼人兴奋的另一大创造。村庄的背面,长长的陡坡下端连接着乌江的支流,村人喜欢叫大河沟。在大河沟的岸边,两座磨坊矗立在那里,在麦收季节,给人由衷的温暖。这两座水磨坊,在麦收后开始运转,其人气也很重。在过年前也有过一段磨面的高峰期。

大的那座很现代。长长的沟渠从名叫谢家杜的村庄底部将水引到磨坊,冲击机电房的发电设备,用电带动磨面机磨面。在这里磨面,管理人员开机后可以到后面卧房休息,磨面的人排着队自己在磨面机前守着,要磨多少遍由你自己做主。前面磨完,后面接上。磨完面后主动将两元或者三元的毛票扔到卧房盛装洋糖的锡罐里即可。遇到磨面的人很多的时候,管理人员就用毛笔在麦子口袋上编上号,号码排在后面的可以先回家休息,估计要轮到自己了才到磨房里来。

另一座磨房则简单得多,可以说是土洋结合。在磨房外的沟渠边装上一个水车。水的撞击带动水车旋转,通过转轴带动磨面机上的运动设备进行磨面。沟里水不停,磨面机就可以不停运转。但苦于晚上照明不方便,大多在白天营业。

农历六七月或过年前夕。磨坊外的石头上坐满了人,磨坊里机器运转的唧唧声,流水的潺潺,人们拉家常的声音,让大河沟变得异常热闹。从磨坊出来的人,顶着一头乳白色的粉末,挑着磨好的面粉,扁担上挂一小包麦麸,满意地在一双双羡慕的眼神下过河,爬上长长的陡坡。口水便顺着咽喉咕嘟一声滑进胃囊,嫩白的麦疙瘩、劲道的手擀面、雪白的泡麦粑、顺滑的面条就在心灵深处静静地蠕动。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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