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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丁花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梅仕丹    阅读次数:4168    发布时间:2013-10-18

——我是想对母亲说点什么的,但眼眶的潮湿隐喻了所有的语言

 

1

人说六月天是后妈的心肠——毒辣。

尤其是近几年,历来曾被外界羡慕的冬暖夏凉的贵州,大大小小的山城们虽也渐次繁华起来,却也难逃脱那横闯夏日的恶热,人在大街上走,四周就像熊熊烈火在燃烧,皮肤被烈日烧得热辣辣的痛,不时还可真切地看见不远处那一族族火焰沸腾着的空气在地面上群魔乱舞,真是令人生畏。小区里的那几株月季枝桠,早在半个月前就疲软怏垂了,它们连那几个垂头丧气的花骨朵也支撑不住,叶们更是打卷的打卷,枯萎的枯萎,衰竭的衰竭,一切皆在惨不忍睹中度年如日。这样的天气,每年要延续好几个月,大部分贵州人不适应空调房,特别是住在城里的人,遇上三伏天,也只能是汗流如柱地躲在屋内煎熬,直熬得人心慌乱,四肢懒惰,萎靡不振,任工作学习及生活的质量直线下降了去。中暑,是老人孩子们常常要面临的劫难。

雪糕、冰淇淋、饮料……,都只能解决几分钟的渴欲,还有什么能让人振奋、鲜活起来?

嗨!母亲的“仙汤”! 在沙发上怏怏地躺了几个钟头的我,一下子翻起身来,电话邀了几个本城要好的朋友,驾车往老家驶去。

老家在接近斯拉河尾岸的深山之中,偏远、贫穷、道路崎岖,是全县有了名的贫困地区。接近凤凰林场岭岗,轿车就驶入松涛阵阵的林海之中,猛然间,浑浑噩噩的头脑清爽起来,叫人精神大振,打开车窗欣赏起风景来。一路的野花在丛林的庇护下鲜鲜活活地开放着,那知了、蜻蜓、蝴蝶们,叫唤的叫唤,飞舞的飞舞,采蜜的采蜜,全然没有山外烈日底下的生物们病恙恙的影子。有朋友大声感慨:“啊! 爽哉!”。一行人早已被沿路凉风送来的甜润的泥土混合着花香的气息所迷醉。其实在我们贵州的乡下,到处可遇这样的荫凉避暑之处,只是习惯久居城市的人们难有此缘。

车停在通往寨门小路边上(说是寨门,其实并没什么实质上的门,只是路两旁的竹林到了末端,葱郁的古树们主动让出了道,一条唯一的土路开始分叉到各家各户),一脚踏上小路,心就踏实起来——不是我一路上在朋友们面前吹牛,大家不虚此行了吧?这条软软的泥土路面底下,仿佛有座冰窖,所散发出来的舒心的冰凉沿足底透遍人的全身,从心情到身体的感受,就两个字:凉!爽!。有两个女性朋友将凉鞋蹬掉,提在手里直接就光着脚丫子欢跳起来。这条土路半公里左右长,宽不到三米,被两面的百年楠竹林所夹,间或有高大的皂角树、栋青树、槐树等兵分两边,茂密的枝叶如华盖,交合顶空,在微风中“沙沙”细语,仿佛在好奇着我朋友们的好奇,谈论着他们的谈论。偶有好强的阳光执意硬闯路面,也被切割成缤纷碎片,尽管如此,细碎的光片也是欢愉的,这不?还在柔润的土路上摇晃着轻盈的熠熠发光的身姿呢。

大家正忘我地享受着小路的“亲吻”时,忽有微风拂来,一阵清香掺入肺腑,夹杂着些许清凉,这香味并不浓烈,不是一经触及便缠住你心智让你混沌迷醉的那种,这香味微风般,从你的鼻孔轻轻渗入,揉揉抚过你全身内外有知觉的感官,润润甜甜的,所留下的回味如丝丝缕缕绕梁不绝的余音般虚实劲韧,又如深山渗出的泉水般清洌明透。朋友们都被这特别香味所陶醉了,它来自何方?莫非这香气是竹林发出的?我故着神秘,笑而不答。往前走,接近寨门不远处,只见土路上一地细碎的白花,似桂花,却没有桂花的浅黄黯哑,是那种剔透的纯白。白花花们万万千千地由远而近从疏到密绕着一棵一尺来大的树干铺洒开来,许是现在寨头人稀少了,很少有被践踏的足印,微黑的泥土路面将那一地的细花们衬托得更加清清纯纯,洁洁净净,真是叫人提起脚来却不忍放下。大家终于明白那阵香气的源头了。从小生活在这里,我是见惯了的,但朋友们就惊异不堪了,“美丽的六月雪!?”,大家不约而同地仰头寻找,这棵并不是很高的树干上,伸展着浓密的枝叶,那枝叶间沉甸甸地缀着一族族、一坨坨的细碎的白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间或有一些花朵、花瓣脱离枝头,碎雪般纷纷飘洒于这条通幽的绿色长廊间。朋友们伸捧手去接,仰面去迎,嘻闹,追逐,活像雪地里一群孩子般天真可爱。不是桂花啊,是什么花呢?我还是不答。接近树根的地方,铺着几块陈旧的塑料布,上面洒满见寸厚的白花花,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母亲所置。

我家住在寨子的口子上,走进竹篱院门,看见院坝中央的两个簸箕里装满很多叶呀签签棒棒呀细碎白花呀混合着的东西,78岁的母亲正用那把自制的、用了几十年的木质小钉耙在簸箕里薅来薅去的翻晒着。

哦!苦丁花!这正是那洒满小路的细细碎碎的白花花了!

苦丁花?这几个朋友都没到过我老家,也没见过苦丁花,便好奇地弯下腰用手捧起一捧嗅起来,脸上溢满极其享受的表情。其实哪还用手去捧着嗅吗?刚驾车驶向回家的路上,我就嗅到熟悉了几十年的香甜而清苦的味儿了。

2

在斯拉河一带,有句话叫做“一片茶叶一颗盐”。每年清明前后,老家人将田边地角采摘来的茶叶细心地加工好,却总是舍不得自己饮用,认为那是城里人才配享用的,都拿到城里去卖(最多,也只能留下一些老叶茶或茶末自家熬来喝),是要靠它们来换取一个季度的油盐钱。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所以老家的人们就称其为盐茶。苦丁茶是山野货,那年月被人们视为最低贱的饮品,一直以来不怎么受城里人的青睐,所以很不值钱。偶有个别城里人了解和喜欢苦丁茶的,用及便宜的价钱买一些回去,也是藏着掖着的偷偷品尝,怕别人说自己买不起盐茶。但在老家,苦丁茶是人们常年必备的饮品原料。   

苦丁茶树属乔木树,斯拉河一带最常见,生长在沿河两岸的岩石缝隙中,四季常绿,长势缓慢,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见长尺来大,其树不会长得很高,树冠也不大,但它耐寒耐旱,生命力极强,除非你连根将它拔掉,否则它是不轻易死亡的,今年你将它折得光秃秃的,来年去看又发枝发丫青幽幽地站在你面前;其叶如大叶女贞树叶般大小,树的形状也及像,不内行的人的很难区分的。但老家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对这种树都是一见便识得。

斯拉河一带的人好客,无论你是来自远方的亲戚朋友、或是经过门前的路人,无论你是左邻右舍登门借家私农具、或是串门闲坐,也不管你是不是渴了,想不想喝了,都要倒上一碗苦丁茶递到你手里,就如平时熟人遇上熟人便要问上一句“吃饭没有?”那样,既随便又是必须的。每年冬季闲下来的时候,各家的大人孩子们都会到河岸边或杂木林中折来一捆捆苦丁树的枝叶,制成茶备用。特别是妇女们,每年必忘不了这事,因为她们的老人或者男人每天是必须要喝,来了客人是必须要用它招待,谁家没了苦丁茶,谁家的女人会如没有守好妇道般羞愧。

我父亲不但好客,而且非常好面子,因为读过两年私塾,略段文识字,对三国水浒隋唐等龙门阵摆得很是在道,农闲一些他就会召来左邻右舍的汉子或老人孩子们到家里听他摆龙门阵。此时家里饭菜可以少得,糖果瓜子可以少得,但苦丁茶是少不得的,而且用量要比谁家的都多,茶汤要熬得比谁家的都浓。父亲是个极其大男人主义的人,他的威严在母亲面前显得非常地道,所以我家每年收存苦丁茶的事多半落在母亲身上(父亲只是在顺手时带回一些)。母亲从小没了爹妈,三岁就被奶奶收为童养媳。她个头矮小,相貌平平,大字不识一个,在家里,特别是在奶奶和父亲面前,母亲很少有说话的份,但她对我们这个家的付出却不压于父亲。父亲会一些木匠活,常常会被人请去外面给人家做些盆桶桌椅板凳什么的,但我们家农活却从没被耽误过,因为犁牛打耙母亲样样会,也不知她那矮小的身体里那来的力气和耐力,从早到晚的,田地里的粗重农活从来累不垮她。农活忙的季节,母亲是没有时间去折苦丁茶的,到了冬天,无论多寒冷,母亲都要到都要很深的箐林中或斯拉河岸边的悬崖上折回大量的苦丁茶,她还特意挑着那些茂盛的,长势好的折。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但父亲是从不姑息我的,常常叫我帮着母亲去折苦丁茶。到了地方,母亲总让我自己玩自己的,她说她一个人折就行了,回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仅着自己的力气捆上一堆苦丁茶,我就拿着她背剩下的几把上路。跟在母亲的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身影,只看到硕大的一堆苦丁茶枝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悉悉索索的移动。虽是大冷的天气,每次母亲回到家,卸下背上的苦丁茶后,她的后背衣裳总有一大片冒着热气的湿痕,脸上流淌着汗水,我常常忍不住要撩起衣襟为她扇热擦汗。
      “妈,我们家那用得了怎么多?”,我问过母亲,
      母亲说:“随便多折一些有什么?寨头哪家短缺了送一点给他们嘛,又不是哪样稀奇的东西”。
     的确,寨里的那几个小媳妇常常悄悄从我家后门进来给母亲要苦丁茶,有时拿走刚折来的,有时拿走制作好的。

母亲从不让生的苦丁茶过夜,再晚她都要把当天折回的茶制作完,她说过夜的苦丁茶味道差。小时候的冬天,我多次看见母亲在夜晚制作苦丁茶,母亲将白天折回的那一捆捆枝叶用清水洗涮一遍(其他人家是不用洗的),连叶带秆剁成一寸左右长短,架着柴火用蒸子蒸熟,用布垫着摊开来在煤火盘上炕,她是要熬着夜守着翻着苦丁茶炕的,怕炕焦了不好喝。苦丁茶炕干后,母亲就用土坛子或不透气的塑料袋装着存放。在制作苦丁茶这事上,母亲的动作是那么的麻利而娴熟,神情是那么的专注而自信,仿佛是在完成一件伟大的作品。母亲制作的苦丁茶味都别好,这是到过我家的客人和寨头人说的,小时候我很少喝那东西,不知好坏,但隔十天半月的母亲就会拿出家长的态度,逼着我和我的妹妹们喝一碗下肚。只有我的三妹没被母亲逼着喝,我们不服气,认为母亲偏心,母亲说三妹的手脚老发凉,不适合喝苦丁茶。

我们家有一个常年被柴火烟子熏烤得黑乎乎的很大土茶罐(老家一带的人家都有,只是我家的土罐子要大得多,能盛下四五斤水)。进入热天,每天清早母亲都要亲自炜上一罐满满的苦丁茶,放在堂屋中间的那张八仙桌上凉着,旁边放一只大土碗(经常集体使用)。无论是中午或傍晚,只要父亲一从田地里收工回家,进门就要倒上满满的一大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每次喝完碗刚离嘴,父亲咽喉里就会惬意迸发出一两声“哎——呀!”(我感觉是他从胸腔里发出的),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活得似神仙般自在。那时,我想我这辈子是永远也理解不了父亲的感受的了,不就是喝了一碗下等的苦茶汤嘛,至于享受成那样?

对于我们老家来说,冬天的夜晚似乎比白天更暖和,每家都有一堆燃得很旺的柴火。我家的柴火燃在堂屋中间,母亲说那样可以多坐几个人。晚饭过后,父亲坐在柴火边执一根细长的烟杆巴咂着旱烟等那些来听龙门阵的左邻右舍。母亲快快当当地收拾完碗筷,便在一边准备熬苦丁茶的前奏工作。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了,围着柴火眼巴巴地等着我父亲接上前一天晚上的龙门阵,现在想起,他们的心情不亚于后来我们早早就抬了板凳到寨里有电视的人家坐着,期待天黑快一些到来,好接着看前一天晚的电视连续剧这般迫切。父亲的脾气在这个时候出奇的稳,仍然巴咂着他的旱烟,任那些目光怎么迫切,也不开口,他要等那些还在忙家务的或者远一点的寨子里的人到来。这会功夫里,母亲默默地蹬在柴火边,将土罐子放在柴火上,精心地将那土罐子左偏右斜地烤来烤去(看她似乎要将其烤个熟透般仔细),当她感觉手中的土罐子烤到了位,就将身边早就准备好的苦丁茶倒入罐中,放在火上边筛边摇边颠簸,等那小半罐子苦丁茶发出香味后,顺手舀一瓢白天挑回来没倒进缸里的新鲜井水,猛一倒进茶罐子,“嗤嚓”猛一声惊炸,围着柴火的人忍不住小声赞叹:“好香!”,母亲也不说话,继续往罐子里加水,看见罐子快满了,就这样将放在柴火上熬着。当串门的人们差不多到齐了,那罐子里的茶也沸腾起来,母亲拿起那把特制的竹勾瓢舀出茶水,一碗一碗分到人们的手中。那种情景下,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总是少有的温柔而含蓄,他犹如在欣赏一段百看不厌的舞蹈或特技表演。有时,我会发现母亲面容在柴火的红光里露出羞色,她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来回环绕。

父亲不爱喝酒,但他对苦丁茶的爱好似乎胜过一切,小时候,最令人火脑的事,就是我们熬的苦丁茶总让父亲不满意,他也说不出差在那个环节,只知道一个劲地发脾气。记得有一次母亲去远方的亲戚家做客,在她来回三天的时间里,父亲都在发我们的脾气,我们怎么精心煮熬出来的苦丁茶水,他都不满意,总在恶声恶气的数落:“有什么出息?熬罐茶都熬不好,还会长成人样?”,就连奶奶熬的他也只是皱起眉头勉强喝下。后来我渐渐明白,父亲一生所依赖的,且止是母亲亲手制作煮熬的苦丁茶?父亲先于母亲去世,在他咽气的前一分钟,他顺畅地咽下了母亲喂下的半碗苦丁茶,虽然没有发出“哎---呀!”的声音,但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惬意,那么满足。

父亲不但具有蛮横的大男子主义,而且脾气暴躁,他是那种在家里在外面都想要自己说了就着数的男人。我想父亲的这种脾气多半是母亲惯出来的,因为母亲是父亲的童养媳,比父亲大两岁,母亲四岁以后就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的任务,对于这位比自己小的丈夫,她从小就发自内心的疼爱。母亲对父亲的忍让叫我难以忍受,我常常萌生为母亲打抱不平的冲动。记得有一次,父亲的烟杆找不着了(后来在他劳动的地埂上找到),他大声五气地对着正在猫着腰旮旯角角地为他找烟杆的母亲吼起来:

“看你管的什么家?连一棵烟杆也给我收捡不好,胀干饭的?”。

我忍无可忍了,鳖红了脸对着父亲大声喊道:“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不会收捡?我妈一天忙里忙外的哪有时间给你守烟杆?”

“反了你个小私儿,敢和老子较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父亲对我给他造成不顺心时从不心慈手软,他扬起手凶狠地向我扑来,母亲忙跑来隔在中间:

“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找东西不能急的,娃儿说的不对,没关系,重新说个就得了,来!喝碗茶,我到地里给你找找看。”

母亲拉着父亲的袖子走到桌子旁,倒上一碗冰凉的苦丁茶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茶喝下,那被我激起到达高峰的火气才慢慢缓和下来,我与父亲对恃的局面也得到了平息。而那句“没关系,说错了,重新说个就得了嘛”是我母亲一生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她常常用于劝解村里人家的夫妻口角或者乡邻争吵场合,更多的时候是用在父亲发脾气时,并且每次都要伴随着一碗苦丁茶递给吵得最凶的那个,看她平平和和地站在你面前递茶给你,你能不接?就那喝下一碗苦丁茶的功夫,硝烟得到晏息,也不知是茶或是话的作用。我常常在暗中观察,发现在争吵中不想将事态扩大的人,都希望看到我那矮小的端着一碗苦丁茶上前来的母亲。

允许是母亲过多地忙乎苦丁茶的事,我老是在她的身上嗅到一股苦丁茶的味道。土制的苦丁茶不是很受看,褐色,干巴酸菜似的,还夹杂着一些签签棒棒,从小我就不怎么喜欢它,带同学朋友到家我是不好意思拿出来招待的。不用说,我不喜欢苦丁茶,所以从小就暗地里排斥母亲身上的味道。

3

父亲对我严厉,我却是母亲手心里的宝,母亲怕我觉得丢人,每年她都会背着“威廉”的父亲留藏着一些精细的盐茶,每当我带同学回家,她就使眼色叫我去拿出来泡。后来终于被父亲发现了,当着我同学的面,父亲又耍起了威风,黑着脸骂了母亲:“惯势得不得样子,妇道人家不知道勤俭持家还行?慈母多败子你晓得不?……”。在父亲面前,母亲永远是温顺的,她从不和父亲争吵,但她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看见她背过脸抹着眼泪做其它事去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从此也很少带同学回家了。

我高中毕业的那个假期,同学们都觉得假期太长,难熬,几个很要好的同学提出到我家玩,我不好推辞,也就答应了他(她)们。一进家门,母亲就急忙将我拉到房间里,将一包东西打开,歉意地说:“没办法,你爹盯得紧,他教育你们不要浪费也是为你们好。用这个泡来招待客人吧,你看,苦丁茶花,又好喝又好看”,说着母亲将那包东西打开给我看。那是一包如桂花般大小的干花朵,透明的白色中泛着微绿,我好奇地撮了几颗放在鼻下,还好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味,便将它们放进嘴里试探着嚼,咦!没想到它们会香脆脆的,带有阳光的味道,但一粘舌尖便清苦起来,我正想吐掉,母亲忙制止到:“你别吐!别吐!过一会就好了”,我勉强忍着,一会,一种奇特的回甜蔓延在我口中,那是我从没尝过的味道。苦味依然存在于口中,看见母亲着急的样子,我就没往外吐了。母亲紧张地观察、等待我的反应,看见我将苦丁茶花咽下,才小声问道:“要得吗?”,是母亲殷勤的目光叫我反对不得,我故着爽快地说:“行!”。母亲从箱子里拿出几个平时不用的玻璃茶杯,洗净后每个杯里放上一小撮苦丁花,将开水注入杯中。我看见那些透着绿莹的白色细花们在清水中旋转着、舒展着纤细的身姿,或沉或浮地缓缓游离,一丝丝淡淡的清香随之飘逸而出,花水渐渐泛出浅绿,同学们的手都不约而同的伸向桌上的杯子。
       就这样,几个同学在我家玩了一个星期,招待他们的都是苦丁花茶。开始时大家都喝不习惯,我发现母亲在默默地观察大家的动向,她发现一个女同学的嘴角长着疱,就小声地对那同学说:“小妹,你上火了,喝两天苦丁花茶,保证退火,疱就不见了”,大家都将信将疑。母亲平时是没有多话的,在外人面前她总显得那样的卑微。每次家里来客人,除了习惯地递上茶水,做好招待客人的饭菜外,她就很少露面了,连吃饭也不上桌陪客人,在我的心目中,母亲一直是一个没什么思想的、简简单单的、看自家男人脸色行事过日子的农村妇女,所以她这样一说连我也不太相信。

果然,第三天,那位同学嘴角的疱疹不见了,而且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同学脸上也太平了许多。大家都笑着称我母亲是“神医”,称她的苦丁花茶为“仙汤”。那位女同学更是感激,整天“姨妈姨妈”地叫着粘上了我的母亲。那几天,我常常看见母亲脸上露出少有的得意的笑容。就在那几天,一种说不出的原因让我暗下决心,接受苦丁茶的“登堂入室”,细细品尝起这股伴随我的祖辈们生生息息的苦味来。第一天我皱起眉头将其咽下,再用凉水过嘴一遍,第二天第三天我忍着纯粹咽口腔、舌尖,久久不散,……。接受苦丁茶的那个炎夏,神清气爽是我最深的感受。从此,被我排斥了二十余年的苦丁茶,就这样深深植入了我的生命同学们离开的那天,嘴上长疱的那个同学甜甜地对我母亲说:“姨妈,我嘴角常年长疱,医生说是内火旺,你可以送一点苦丁茶给我带回去喝吗?”,我母亲忙说:“哪有啥稀奇的,就怕你瞧不起。”,说着就进房间把剩余的苦丁花茶全拿了出来,“我也要点”,“我也要点”,同学们都争着说。母亲面路难色,因为苦丁花所剩的不多了,五六个同学怎么分得转?“这样,我拿一些苦下,没用清水漱口,渐渐的我感觉那苦味从口入喉后,甜味从肺叶回至丁茶叶参上,同样的味道,同样的效果,你们拿回去喝了就知道了。”,类似这种场合,母亲第一次没对我投以征求的目光,她敏捷地爬上家里那架陈年的木楼梯,窸窸窣窣地在翻找着,不一会提下一袋密封得很到好的苦丁茶,打开后找来筛子,将半袋签签棒棒的苦丁茶与那些细碎的苦丁茶花均匀混在一起,接着跑进房间拿出两块崭新的白布(那是母亲平时攒存下来给家人做鞋底的孝帕),牙一咬,两手猛一扯,撕成几块,给每个同学包上一份,并特意多给了嘴角长疱的那个同学一份,这些动作母亲是在几分钟之内完成的,她的表情从容而慈祥,还暗含兴奋,我看见很少被外人重视的母亲,眼含成就感。此时同学们的目光全被母亲的专注所吸引,静静地等待一份丰厚的礼物产生。

“明年,明年我给你们多准备点。”

母亲边挨个将苦丁茶递上边说。后来的岁月中,由于想念我母亲的“仙汤”,而与我走得很近的那几位同学,常常会在夏天与我一起回老家,走时每个人都会带上一包签签棒棒的花叶混装的苦丁花茶。

就在那几天,我这位逆来顺受的母亲在我心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二十多年了我才开始认识的人,一个我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请教很多问题的人。送走同学们后,我好奇地对母亲发出了一连串问题:苦丁花茶能治上火水疱?别人家都用的是苦丁茶树叶或树枝做苦丁茶,你怎么想起用苦丁花来做茶呢?母亲看我感兴趣,高兴地解释道:“苦丁茶本来也是一味中药啊,作用大呢!能败火啦,消炎啦,解渴啦,提神啦,用它的根熬水来洗伤口和滥疮,消毒的,好得快。它的花更好,我试验了几次,清火快,还香……。”。此时的母亲,严如一位专业的传道士,仿佛在紧紧抓住一个难得的说教的机会,急促而认真地对我说着苦丁茶。后来我从奶奶那里知道,母亲那次被父亲当着我的同学面骂后,就一直在犯愁,她知道我每年暑假都会带同学回家玩,得有茶招待客人啊!但她又非常顺从我的父亲,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有了用苦丁花做茶的念头。那天,母亲对我说了“苦丁茶”这个名字的来由:很多年前这种树叶就被贫苦人家所饮用,穷人(古时亦称苦丁)是请不起医生进不起医院的,有个发热头疼,或是生疮发炎的,都用苦丁茶熬成浓汤来饮服、洗泡,所以得名苦丁茶。我不知道目不识丁的母亲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从那时起,我便喜欢起母亲身上的那股苦丁茶的味道来。渐渐地,我喜欢上了母亲熬的苦丁茶水,也跟着同学们称它为“仙汤”。也是从那时起,我们家的苦丁茶就有别于别人家的,因为它掺和着细细碎的苦丁花。

暑假过后我进入大学,第一件事就是从校内的图书馆借来《桐君录》、《本草纲目》等书,仔细查阅有关苦丁茶的解说,“南方有瓜卢木,亦似茗,……茶饮”(瓜卢木即是苦丁茶)“……苦、平、无毒。南人取着茗,极重之……,止渴明目除烦,消炎化痰、利水……”。如母亲所说,苦丁茶是一味中药,在中国历代就被医家取用。它的药性属凉(难怪母亲从不逼三妹喝苦丁茶),有降火、生津、解暑、利尿、提神降压等功效,由于它无任何毒性,故可当预防或保健饮品长期服用。第一次,我深深地了解了苦丁茶,也第一次深深地读懂了我的母亲。

4

听奶奶说,寨门前的那棵苦丁茶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它是我们小村人的宝,也是小村人的骄傲。记得小时候,村里的人很多。夏天,它是大家集中谈天说地的乘凉处(只是现在出门打工或搬迁到外的人多了,树下才渐渐冷清起来)。每年六月,是苦丁花盛开的季节,那香气飘满整个小村子,那清苦甜润的香味是小村人深深喜欢而又缺少不了的。怪得很,村里人谁要是有了烦心事,谁有个了头闷脑热的,只要到盛开着苦丁花的树下坐上一阵,也就舒坦了,这让其他寨的人羡慕死了。所以一直以来小村的人形成了一种默契,大家宁愿到很远的深山里去折苦丁茶,也不愿意动它一枝一叶。附近丛林里的苦丁茶,是很少有开花的机会的,因为被大家一冬的攀折后,枝条少了,也就少了开花的芥蒂。母亲的苦丁花是要到离家两公里多的谷底斯拉河沿岸的沟壑或悬崖上,才能折得到的,我不知道农务繁忙的母亲是利用什么时间在酷暑中下到谷底折来那么多苦丁花,直到现在,母亲近八十岁了,每年家里都没断过苦丁花茶。如今天所见,寨门前的那棵苦丁树枝叶完整,花叶茂盛。除了用塑料布垫着接一些飘落下来的苦丁花而外,母亲的苦丁花茶一直来自深谷。

回过神来,我看见每个朋友的手上都捧着一碗苦丁花茶水正在享受。佝偻着身子的母亲,端着一大碗沉黄晶亮冰凉的“仙汤”站在我面前:“快喝!你上次拿去的喝完了吧?走的时候大家都别忘记带上”。接着又捡起小钉耙薅晒她的苦丁花茶去了。

看着母亲侵满了汗水的额头,我突然想起那些生长着苦丁茶树的沟壑。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到,苦丁花世界的烈日,竟是如此的凉润可亲。

 

【编辑:吴茹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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