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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手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管彦龙    阅读次数:4289    发布时间:2013-10-16

岩头上看到太阳出来,奶奶这才起床,她手头抱一抱散乱的裹脚布走到山花边碉楼墙脚先把裹脚布一圈圈裹在小脚上,像是她出门要坐的枣红马,要把马鞍的肚带一根根拿在手上挣过,再用鬃刷打扫马身子一样,细心的把裹脚裹出竹筷子那么宽的斜纹,她内心的全部体面都裹在这双脚上了。裹脚布有两层,里面是白色的,她要个把月才会解开一次 ,外面一层青色,天天睡觉时解开,抱在枕头边放着,起床再裹,然后在一件件的扣好大襟柳扣,有七八件之多,从领口往下要扣到齐腰分叉最后一颗,里外就要扣上四五十颗扣子,梳好头包上青丝抱头,收拾停当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才开始走进仓房抓起一把包谷,嘴里仿像鸡叫的声音,咯——咕咕,咯——咕咕,吆喝着叫上两三篇,声音拖得又长又大声,对河两岸的人家都听得见,都晓得是二道坝的管奶奶打响声起来了。

奶奶没有读过文化书但是她却懂得给人看病,没有正规拜过师夫,心里却装着她每天都要干干净净侍奉的主师爷,在神龛上每天要敬上一住香火。奶奶看病不象大医院,也不象中药房把脉,吃药忌酸冷,忌发物,她看的多数是疑难杂毛病,看病时见子打子,轻松随意,看一个嗓管化脓咳痰带血,水米吞咽都会呛,医院拿到这种病情,至少要一至两个疗程,输液打针,只能流质进食,半养半治,奶奶看这种病,只要一碗酸汤,在火里面捡几个燃红的火子,木炭块炭都行,丢在碗中把酸汤区起泡泡,抓起在脖子两边连麻什麻三五回合,两个时晨就白毛大事的好了。

奶奶医治杂毛病我没看她给人家吃药,也没有打针,完全是一个主意,就地取材,随手捡来,石头泥巴都可以做药,收眼睛奕子只见她从路边翻起一块石头拿在手上,拿颗黑豆子在眼睛前转几圈,摸点眼露水,念上几句咒语,把豆子放在石头下重新放回原处埋上,一两天眼睛不卡不磨了,真是独门绝技,可惜奶奶没有扎实的理论原理,把手艺传给家里面的那个人。有些东西只是一看,是拿不到把握的,不知道奶奶真正的诀窍在什么地方。比如:冷天出门,经常会因为一冷一热,皮肤会起一种红疙瘩,如果不及时处理,这种荨麻疹就会串皮,痒、而且红肿,奶奶说叫冷风丹,用一勺冷包谷饭,在土墙缝的旮旮里头抓一撮乱头发抱在一起只管在身上搓,两分钟,手到病除。

嫩娃娃翻高爬墙,从高处落下来震到氕,回到家来腰杆就直不起,咳呛几声要拿手死死的护着小肚子,怕挣气,一挣气身子都要往下降落,气怎个都不够用,像落掉半口气的样子,肚子里头有冷气,说不出是冷是疼,怪怪的像按在胶皮轮子上的木刹车,沾过水走又走不动,叫你吐不出的恶心。之后吃饭不香,吃肉不长肉,走路像在大腿上加了一块直杠杠的东西在打拌,平时++的药瓶子可以打发病人。只要带来找二道坝的管老人,奶奶绕走山花边树林里找棵松树,刮开树皮,等分把钟松明油浸淌出油珠珠,用扁簪刮几勺松明抬回来,把娃娃抱来坐在胸口面前坐好,两手从左右两边楼麻几花三,又用手慎倒抬靠在肋巴骨上,像是摸到了疼的那块东西,把松明抹在他的胸口和肚子上,用绒鸡毛从上而下贴起,把落下来的氕牢牢地粘在肋巴骨上,一两天,白毛大事好嘞,一颗药没吃,更何况打针,嫩娃娃看见针就怕唦,奶奶摸肚皮的时候还把人家逗得嘿嘿哈哈的笑个不停,一滴眼泪没落出来,回家去马上就要喊老妈热碗鸡蛋饭干下去,看见娃娃想吃饭了,当妈的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恨不得要把下蛋的老母鸡杀给儿子密西掉,心里才舒服,左一声我的乖、我的狗儿的喊。就像天都被冷冻了几年几月,没有听到儿子喊要什么了,突然听到了喊声,那当妈的连割掉身上的肉什么都舍得。

“哎幺,只要看到儿子乖噜噜的样子,我怎个都要去感谢管奶奶的了!”

在屋头要念上几遍,等真的见到管奶奶还要重复几遍,不讲够,六神无主的心就无法安稳一样。

奶奶就是想天天听到这种有点颠三倒四,像是说自家屋头的高兴又像是感谢她的话,听话听音,她晓得她的意思。她在城里面就是住不上几天,怎个跟他说,屋头烧起热辘辘的木炭,热热乎乎的现成饭菜端在面前,天天不要你操心,可是,奶奶就是要板倒回乡下去,她在城里面不自在,嫩羔多的人就是没得那个信那个,不信人,信花花稍稍的包装口袋,信那些拿人编出来的广告,老人就是老木头墩礅没得半点用处。加上自家是裹小脚的,城头的人看不起,穿双绣花尖尖鞋没得人做得起,在自家屋头会有人做了送来,油有吃的,鸡蛋也有吃的,从来不见少一样过。包括大煽鸡,大公鸡根本就吃不完。经常奶奶的院坝里就有一只两只用麻绳拴着脚的大公鸡。都是人家请他看病带来谢她的手礼。城里头有病有痛的人就肯跑医院,医院有白床,白铺盖、穿白衣服戴眼镜的医生,没有几个人从心里面相信她有手艺,她宁肯蹲在有人相信她的地方当乡巴佬,也不愿游手好闲看人家嘴脸吃闲饭。她有点不肯信,什么脑热头痛就晓得打针吃药,拿根塑料管管接在人身上只管拿水去冲洗,血冲成酱子,好就好,不好就整成赖药的毛病,药有三分毒这个是那个都晓得的,吃进去容易,想拿出来、拿出来的时候都跑去全身了。她对这种事带有几分不信任,又凭着自家的本事,挑战地摇摇头,嗯地哼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

奶奶是个烟酒茶什么都会的人,茶瘾比酒瘾还大,只要到时候没得茶喝下去,口水就多起来,哪里得就想哪里呸的一声吐出去,呸的吐一花三,身上立马换来一种震撼,找支种震撼比吃鸦片烟都过瘾。在城头她嫩个呸一声,比嘈人都老火,要惹好多误会麻烦。起来了在鸡窝头摸个热鸡蛋,轻轻一崩子,琢开个口子,对着喝完,这个是奶奶雷打不动的早餐,城头连个喂鸡地方都腾不出来。她就归咎为不是自家屋头,心头累想嘘口冷气都怕人家听见,说你是吃好的吃多了,一个老人在人家屋头哀声叹气,是最丧德的,奶奶有些做人做事的规矩,拿话讲不出,但一定要严防把守。奶奶就觉得在自家屋头想喝酒走去抱起坛坛歪倒嘴喝一口,身上热嗬嗬的。好过死了,在城头你嫩个喝,怕人家说你馋,偷酒喝了。奶奶过惯了那种自家作主的日子。处处看人她说心慌的很。其实奶奶在城里面主要是找不到当老人的位置。在那个生活惯了的环境中,不仅她不能少,就是别人也不能没有她。她有用,这才是真正不用找的答案。

医病人的科学全部在医院里头,其实科学不是一家之说,科学是集各种方法的学说,哪种方法不管,要实用,根本问题是能解决事。但是那些年破四旧立四新,没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把奶奶的这些单方划分成医术,没有归为医术,自然就成了另类。奶奶也没有完整的理论学说,不敢跟人家争执,只能在团团转转有人信就帮人治,不信的他也不受请,奶奶以自己老了为借口,从不出诊给人看病,也不把手艺传人。出门完全是她手头攒的东西多了,她就把枣红马牵来,喊个家孙子给她牵马,主要是门前那条河,他过渡时晕水,要拉把,是不是走那里她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来。把手头的东西卖掉,添点烟酒茶叶、洋火煤油丢给马托起就回来了。

记得我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串猴子,麻癞癞的疙瘩,“猴子”密密麻麻的一个挨着一个,吃饭写字伸出来就有点煞风景,脏巴拉斯的猴子一个背一个的摞起,招人嫌弃不说还让人龌龊,就怕不在意接触到人家的哪里,传染在人家身上,所以弄得我常常远远躲着人的过,奶奶本来知道,但是我没有找过她,奶奶的手艺有个规矩,你要信她,她说信则灵,药医有缘人,你如果不相信她,哪怕是自家的,她看了也不会多嘴要帮你。那时候奶奶从我们家回乡下去住,赶上放假我去看奶奶,于是想试试看奶奶有没有这方面的功夫,奶奶说可以治好的,但是要等一段时间,我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又陷入另一种纠结,是不是奶奶卖关子,能治,怎么还要等呢,管他的能治就算解决问题了,赶忙问奶奶根治的办法。无数次在众人面前的狼狈,心里跟自家说,就是喊我拿把刀来割掉我也真的愿意接受,没想到奶奶轻松地说,你去叫大姐给你找七颗黄豆,拿把剪刀,我给你收拾掉。只有用剪了,我想,看看自己早晚见不得人的手,我宁愿支倒疼,只要见得人,拿刀就拿刀。

奶奶拉住我的手翻来复去的找了一阵,她说要找到母猴才下得手,一大堆猴子,那个晓得哪个是公的母的哟。我想弄清楚这种猴子是怎个生起来的,问奶奶,她说路边有种猴子草,开黄花,花盘就是一个个包包花,杆杆是脆性的空心草,不在意轻轻一扯就会断,断掉的杆杆有种白浆,贬在哪里哪里就生。我想不起在哪里摸过这种草,但是从此以后,我就是穿胶鞋都不敢踩这种猴子草了。它真的让我丢死人了。奶奶用剪刀翻拨着面上的小猴子,把隐藏的母猴老壳找到后,一剪刀剪下去,马上那个母猴的脸上就冒出了一股白浆,奶奶用剪刀尖把白浆扒开,红色的血冒了出来,奶奶赶紧拿来包好的七颗黄豆,一颗一颗的拿去粘上血,然后说,好嘞,把豆子拿在园子里去栽起,等他出来,看见苗芽时,拿开水去泼死掉就行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黄豆的苗芽从地里长出来,天天盼着、等着,不知不觉手上的猴子不翼而飞了。

太阳还有一竹竿就要下山的时候,奶奶丢掉手头的活路,站在廊檐下一只手举到眼前罩成遮阳的样子从河边看到圆场,看看没有人从河边上来,像是忙碌了一天到收工的时候一样,双手从前襟肩膀胸口一路的拍弹着灰尘,再用细谷针扫把拍打一遍,奶奶好像是在进行她的三天工作制,三六九别人赶场,他忙接诊,他已经养成了,忙时帮人,闲时经佑牲口,看看园子里的小春,蒜苗白菜,扯把路边的草丢给牛马,这种悠闲自在的田园日子。看看没有人来她便开始经佑起牲口上圈、鸡群归窝的杂事。她手扶着一扇半开的幺门,高昂地对着门口的篱笆院墙咕咕咕地唤那些出去搜园子的鸡群,一边唤一边朝院坝的两边路口高高的扬撒出几把包谷籽,苞谷籽一撒,早就埋伏在篱笆苛苛里头的大小母鸡公鸡一下子就翻爬起来,扇起两只欢快的翅膀一个追一个地赶拢在奶奶站的地方,自豪地捡啄地上的东西。看见这些听话的小东西机灵的围在奶奶的身边,奶奶的心里像吃了蜂糖,欣慰之中带着无穷的甜蜜。

在城里头房子高,看见人不像人样,几十层房子看人跟蚂蚱一样,像一只只会动的蛹,路边栽的树也怪俏俏的拿木桶装着要死不得的活,茅草都长不出来,草的气息,泥巴的气息都闻不到,纳闷!在房子里天天看见的都是不真实的人,有种怪味,会讲话的人在电视机里头,跟他们在一起,怎个感到像是哪里残废掉一样,只有耳朵眼睛没得嘴了,难过得很。一看到眼下牲口鸡群,咬叫的狗,奶奶就在心里想这些事。她觉摸着城里变了,只是变的怪了,树子怎个长都长不过房子。

奶奶就觉得她好多的满足事情只有回乡下才找得到了,河边桥柱家媳妇针线活路是她最佩服的一个,人家不拿尺子,只要在肩膀上用手拤一花山做过来的衣服怎个都合身,还没得丢头,领窝布就刚刚够做一双尖尖鞋,领窝就是维脖子一圈剪下来,像桃形一样的下脚布料,奶奶从心里有些佩服这个媳妇的手艺。每个人都有一套看家的本事。尽管给人家帮过几次忙,但是却得到人家做来的几件衣服和鞋子穿在身上了,他有些过意不去,就想拿点什么给桥柱家媳妇,一来是还了人情,二来是想穿个什么的时候好开口请人家。帮人家一点忙,拿人家礼行多了有些亏欠,人用得着人的地方多得很,占便宜人家心里也是有数的,人家用得着你,从心里敬你就够了。奶奶帮人做事,就跟行善一样是自家懂这些手艺,不会的事,她说喊我给人堆泥巴上墙我就没那种本事了。她把这种手艺看得很轻松,有点本事活着就行。

她要抱一窝芦花鸡送给桥柱家媳妇。这是奶奶做事一礼一沓的原则,奶奶车身进屋,屋子里黒尽了。她坐在火笼边把柴疙兜朝三锅架中间使劲拉了拉,焐在火笼里头的青冈子、棣柴树火星就在三锅架上随柴炸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开出礼花在屋头闪烁,火飞子在空中爆一声闪亮一花。干柴一引马上燃开,奶奶被火红的光芒映照得满面慈祥。她拿手掌挡住燃起来的火光,喝了杯浓茶,人就依偎在柴火旁,耳畔空旷无垠,除了川流不停的河水在不歇的滚坝以外,就只有牲口圈那边黄牛回草嚼出均匀的声音,她细细的听着家里面所该传出的音响,在夜幕降临还没有停息的流水声,牲口粗狂而均匀的鼻息声,像一支组合的催眠协奏曲,每晚正点时分就这样均匀地响起,于是奶奶满意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跩起了瞌睡。迷迷蒙蒙地像喝醉美酒一样走进梦境。

一觉醒来她才点上煤油灯,把第二天要用的香纸拿在神龛上去贡奉摆好,给师爷的灵位换上一住香,犹如父母啊,他每天就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偏,是师爷给了自己衣食饭碗,说完她又哀叹一声,心里流露出一股苦味,平生这点手艺以后在没有人会供奉自己了,陷入一种无赖的失落中。

转到牲口圈上些草料,又捡了十个鸡蛋拿给刚刚抱窝的老母鸡抱着,像是备好了一份厚礼那么踏实,想着腊月间去吃桥柱家的长毛酒就带窝鸡给他舔份喜吧。这才踏踏实实的坐到火笼边解起了脚上裹脚布。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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