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只有三种房屋:木屋、土屋、草屋。
木屋不常见,村里也仅有两栋。一栋是王家的,自王德发跳进天坑,再也没有人了;另一栋是陈家的,但是里面的人应该姓郭,至于原因就要说到三代还宗的问题,在此不赘述;自从陈老爷散手人寰,老伴被小儿子接走后也没了生气。
木屋不知何时建起,凭那发黑的瓦片、窗桕、木板以及腐朽的支柱就知有了很长历史。木屋的基石全是几百斤的石块,从石砌的荫坎就能看得出来。石块长约一米,厚约二十公分,宽约三十公分,上面有大大小小数之不清的坑坑洼洼,最深的有两三公分。石块上虽全是岁月的斑点,却油光锃亮,每当你在门前走过,它反射的光晃着你的双眼,让你惊异时光的神奇。
基石上木屋庄严肃穆,黑瓦黑木黑窗桕,浑然积威已久。大厅比两边的卧室后退一两米,深谙做人的道理。推开大门,最醒目的是墙上的神龛,神龛每家每户都有,七尺来长一尺宽的木板上摆满了祭祀用的香烛纸,往上则是写着大大的天地君亲师位,小字部分是记不清了,两边应有对联,横批大多是流芳百世,这完全是儒家思想的流承,但奇怪的是我也不知道这里的人究竟信什么……
大厅多数时候只一个杂物间,只有祭祀时才会清理,里面随意搁置着水缸、米缸、坛子、风簸、锄头、筲箕、桌子……在这些杂乱的物什里,最扎眼的当数搭在墙上的楼梯。楼梯是为了爬上卧室的二楼。在这里,无论木屋还是土屋,都有两层,通常二层铺的是木条和木板,木条下面是火,木板下面是床。这间屋子的最大用处便是炕包谷,每年秋末,人们都用背篼将包谷棒子背到二楼,放在铺木条的那一边,用下面火的热气将包谷炕干,所以九十年代我不愿吃包谷饭:无论怎么处理,里面总有一股煤烟味。在二楼上,可以看见一个三角形的通风口,高一两米,宽得看房子的宽度。至于卧室,土屋木屋大都相似,厨卧两用,一两张床,一个铁皮围成的里面筑泥的大火炉,一个碗柜、锅碗瓢盆,再无他物。
木屋在晴天看兴致乏乏,最有趣味当数雨天。站在雨中,细雨缠缠绵绵,薄雾淡淡如纱,远远看去,黑色的帽檐下是苍老的面孔,疼痛得龇牙咧嘴,兢兢战战,似乎就要跌倒却还要咬牙挺住,像是村里最后的孤独的斗士,抵抗着雨水的侵蚀、抵御着时间的洪流。
对多数人来说,土屋才是他们的归宿,土屋比木屋更踏实、厚重。土屋结构与木屋大体相似,唯一区别是大厅与卧室平齐,墙体厚一尺,屋顶是麦草罢了。在我二十年的记忆中,从未看过如何修建,只看过如何拆。
十几年前,姑奶家修房子,就把土屋推了。先是除草,从高到低,把屋顶的所有麦草全部用力地扯下来,人们站在简易的架子上,双手用力握住茅草的一部分,咬紧牙,用力地往下扯,然后上身转动,将草从里面抽出来,随手扔到下面。湿润的麦草从空中重重地摔落到地上,没有任何声音,即使最后被点燃,也没有呻吟,只有光,只有热,只因它已完成了一生的使命。
草除完了,接着自然是推墙,其实用推不太稳妥,因为墙体实在太硬太厚,只能用锤子一锤一锤用力砸,声音像超度的鼓声。人们站在墙上的低处,凝视着高处,用力握紧锤柄,在空中抡个半圆,狠狠砸到墙上,声音是咚——咚——咚!沉郁雄浑,十来锤后,一大块从空中砸下来,也是咚!
锤与墙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撞到村子后面的大山上,大山顿时成了墙,只听见咚——咚——咚!
锤与墙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碰撞到在下面的姑奶心上,她的心也成了墙,也是咚——咚——咚!
几天后,姑奶病倒了,药吃了,没用,医院去了,还是没用,最后只能找村里的先生。先生听完缘由后,表情肃穆,闭着眼睛,大拇指不停地在其他四指来回转动,神叨叨地说了一句:“地势,坤也,用六永贞,以大终也。”意思是老人生在土里、活在土里,住在土里,突然把房子拆了,少了魂,自然病倒了。后来,姑奶虽渐渐好了,但精神头却大不如前了。
至于石屋,我没见人住过,大多牲畜居住,很是随意,往往是几十块大石头随意地堆砌,罅缝中填满粘土;屋子是没窗,就算有几个狭小的透气孔,也投不进半丝光线。
这石屋在我看来是人们的发泄,他们被大山困住,找不到地方发泄,只好把所有的怨恨发泄到家畜身上,把它们锁进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如此,命运何尝不是如此……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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