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银杏树（7-9）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赤水 安树    阅读次数：7773    发布时间：2025-10-11

9、客车的邂逅

我赶到客运站时里面空无一人。路灯将寂寞照得更亮。我在一条横穿向网吧的巷道上停了下来，用头靠在充满羁绊的石墙上，抵触它坚硬的内核里我内讧的沉默。离天明还有一段距离，在时间容许的情况下，我可以将这封只有三百个字的信大功告成。当然，莆，如果能在乡下顺利见到你，对于我自己的寒碜潦倒，是这封信也难以解化的冰冻，那从这个角度上讲，我的来信也就毫无意义。我和我的来信一起抵达你的住所，那我何必还为此冥思苦想几个礼拜。我是个没文化的归人。在有你出现过的银杏树下，我觉得有些话还是难以启齿，倒不如就写进这封信里，作为对三十年前你我之间白云村落里的漫长旧事一次祭奠。我想用这种方式去告慰我对郑造成的伤害，你会接受的。

莆，我很快就出发了，现在阳光照亮了我履足在这封信最后几个字时的踌躇步伐，让经历葱浓黑夜的我面对那些从面包店内冲向拱台的公交时欲言又止的表情间多了一条泥泞的心路皱纹。我想，在这列客车上，那个愈发接近你的自己也愈发变得真实起来。这才是皱纹密布的真实的我。

我也愈加看清了这个客车上的世界。在我尽情放逐在车窗外畅通无阻的乡村风光时，忽而从前门上来一个中年女人，走向我孑然一身的地方。车停下来，上来的人抓住我座位边上的坐垫。她像是有话要说，却一时像停下来的车，被凝噎住了。我低下头去，一个真实的我慌张不已。莆，我怎么就在这客车上邂逅九姨妈了呢？

我假装热情地向她招呼，但我心里扑通乱跳着。原本打算好的旅途计划像断背山的闪现，有了种难以描摹的干扰。我无法找回在冰凉墙垣间靠头写信时那个感情稳定的自己。我变得神经质起来。

“你回来了？”她不停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了也不说声！”

母亲在世时，和九姨妈有过一回拌嘴，缘于姨叔与父亲的一次做木工时的玩笑话。后来，母亲常要我留意同表弟的交往，生怕再出姊妹闹僵的局面。

关于那些父母对我离开水牛后处于青春期的几年叛逆事迹的绝对态度，九姨妈有所耳闻，她曾专门到乡下开导我，说爱情是种神圣的东西。九姨妈常年住居在合江转盘附近，属于城市居民，而她的姊妹们一个个都是乡下农妇。母亲六姊妹，除开那个现在还流荡在内蒙古的舅舅，余下都是姐妹。父亲发现那个手杵拐杖的九姨妈从后湾头的乡村公路上下摩托，同矍铄的姨叔蹿跳着往林下文昌宫田塍上的茅草房赶来，就朝里屋一个垂头丧气的放牛娃悲催地喊话。那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流，父亲每一次处于我青春期的呐喊，都会带给我神经过敏的紧张。他这是让九姨妈来劝导我的。

父亲在九姨妈来临之前，曾经将我悬吊在一根高大扎实的梁木上方，捆绑着毒打。大多都是在人静夜深之时，而母亲却常常前来阻止父亲的暴行逆施。我早先默不作声，任凭父亲用竹条来抽打鞭笞，我嫩弱的皮肉上立即呈现出幅幅泼墨山水画来，风光葳蕤。但我不会哭。当我袒胸露乳在你面前时，莆，你还记得吗？你说不如将我父亲告上法庭去，将他送进监狱关押一辈子。但我怎么能这么做。我后来就开始反抗，我向你祈祷发誓，这不过是我需要的岁月纹身，就像那些古惑仔，总有一天，我们会获得自由的。然后我将对你的发誓如实地向那个彻夜折磨我的强夯之父大放阙词起来。这下，我面临的将是扁担的捶击。我不怕这些。我已经对父亲绝望了。我真想过用钢刀向他宣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不会一起出现在明日的地球上。当我假装求饶地被母亲祈求从梁柱上放下备受蹂躏的娇弱身躯时，我忽而变得歇斯底里，冲向厨房手举咸味十足的菜刀朝门槛边正在整理缰绳的父亲猛扑过去。但我扑在了母亲身上。我嘴里大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母亲几乎像个泪人般地抱头痛哭，父亲则是傻眼般地站在有几颗星辰闪烁而过的夜空屋檐下，长久伫足。我骂他狗日的。

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自己注定了今后遭雷劈的命运。我甚至觉得将菜刀挥舞向亲人那一刻，也难以解恨。恨，是什么。是什么让我们如此相恨。我狰狞的样子将菜刀照亮，而你也在和妇联主任的母亲开个人检讨会。莆，我早已不再恨我父亲了，从古到今，谁真正恨过父亲。他死的时候我还在拼命和心中那个狰狞的自己进行谈判。一个人静了一整个黑色下午，然后我再去灵幡飘拂的后湾头，在那一抔黄土前痛哭流涕。我……

我不该提前出发，九姨妈是我不敢再见的人。她的耳环上下摆动时，母亲一生的落寞成了我三十岁那年北上的心结，现在一个真实到无法容纳自我的人又开始被这些心结填满空虚。而车内那些回乡的人，都开始朝我纷至沓来地睃来。一个从未受宠的人开始无法控制的惊慌。我听到曾经伤害过我无数次的嘲笑声。他们年后伴随在鞭炮声里的欢声笑语成了我的新年伊始的沉痛悝伤。我是回来了，你可以说我两手空空，但关于母亲生前对我的教育成才问题上，就劳请九姨妈不必再说了。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也好，是个不求上进的人也行，但我母亲并没有错，我没有上学的天资，我感谢我的水牛教会了我忍让一切的礼仪和对草地的爱护。这么多年了，莆，这个城市的阔气女人，还是说当初来告慰我的那番话。九姨妈只比我大六岁，那年她也是出嫁不久，却说婚姻需要父母做主。她小学毕业，而我在小学三年级时意外中断了与书籍的相处。她是想蒙人吗？

好在那封信已经写完成，否则我真想撕毁它。原谅我，莆，邂逅客车上的九姨妈是个不惑之年的慝错。我该下车了，我并不想邀请她去乡下玩耍，因为我本是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