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村往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一民    阅读次数：55818    发布时间：2021-10-08

十七

从此，花园村的头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辞世，花园村人从此便很难吃上别村的便宜酒肉了。而且，自从我爷爷染上传染病死后，特别是我的祖爷爷病逝，在我爹才有四岁时，我家就几乎年年饭不够吃。有时候还要现找米下锅甚至有时候还找不到米下锅。一块巴掌大的水田也很快被外村的富人低价买走了。没几年过去，村前的这坝平整的田畴就变成别个村寨的人过来打田插秧、收割了。而别处的强盗也竟然公开吃到花园村来了。开始时，因为村里还有一位也算厉害的王老四健在，有强盗敢来偷花园村的果实，花园村人还可到别处去偷来弥补。可是从四头子阿金给人家一枪打死后，王老四再病死，则花园村人就几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当年，在阿金未被打死之前，因为四头子毕竟还算有一定本事的人，外村人多少还是有点惧怕的。

当邻居杨村这么一个大村寨两百来个壮汉扛枪提刀过来牵走罗金良的一匹白马去，花园村人尽管人少，但也敢背枪握刀冲到人家村寨里去把那匹白马牵回来。而且，在人家稻谷成熟时，村里几个年轻人还敢扛枪提刀去插在人家的田埂上，由一个蛮力回村去扛走了一口大斗进入人家的水田里，安排几个人割谷子，另外几个赶紧打谷子。就直接把人家的这块一亩三分田的谷子全部收割了回来。担当后卫的人还举枪对着人家村寨的上空随便放了几发子弹的空枪，天晓得打着人不着哟，这个只有天知道。可是老天也不饶恕他们，因为阿金偏偏过早去世了，五头子、六头子也跟着病死了。

从此，村里就只有零星几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并且都还在拉帮结派。有的家族只管本家族人，家门只管家门人，这样，力量也快分散完了，有的贼人竟依靠它村别寨势力。而有些人竟勾结起外面的强盗一起来共同瓜分本村本寨。

就是在那个第二年，王家那一帮人去联系了杨村人过来吃了罗家清的鸡狗去。之后，罗家清、罗尚荣等又联络山狼村野汉子来牵走了王二福的一匹马去。再过去不到一年，小狗仔的老爹罗尚文因为晚上一个人外出搞小偷小摸，给外村打死在八弯河边。因此小狗仔也因为他妈妈早年逢“天灾”得传染病比他爹早死五年去成了孤儿。偏偏小狗仔最亲的家族户数少，有些算同族的也相隔六、七代人了。还有多少人家会可怜你呀！因此，小狗仔只好到处漂游浪荡去好几年。

其实，就像我奶奶这样的寡妇也没多少人可怜呀。如果都真的有人会可怜寡妇的话，她也不至于那么东奔西突到处找粮养人了。我长大了以后，她都时不时对我说，在汉子人（指我爷爷）在世时，哪家哪户都挺尊敬人呀。但汉子人（我爷爷）死后，别说村里人，就是本家族，有的人也竟会吃到你头上来了。就像老沛，不是曾有一个晚上过来打开了我罗家的牛圈门准备把我家的黄母牛牵走吗？只因为我奶奶咳嗽了几声，他方返回去。可过不到一段时间去，日子也快到大年三十夜来了，他老沛（现在他有七十来岁了）看我奶奶几天前赶乡场时，买得了几斤猪肉回家来吊在伙房里正在火炕腊肉时，他也想来偷去吃。

我奶奶跟我说：孩子呀，我记得正是腊月二十八晚上，因为第二天就是大年夜了。这晚到三更半夜了，他一个年轻人偷偷摸摸地用力硬挤我们家的竹篱笆门，门缝里慢慢地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随后就是一颗脑袋慢慢地挤进来了。我奶奶早发觉了，也准备好一把宰猪刀等着他。眼看可以动手了，我奶奶就举起那把宰猪刀上来，因担心老沛会因为我奶奶的一刀下去，人会死在门槛上，而这时都到大年三十夜了，家里不吉利，家族之间也不好讲话。于是，我奶奶只用刀背狠狠地砸了他额头上。马上他脑袋便随着身子往后缩而侧身倒往一边去。我奶奶知道这小子昏死了过去，收住手不再开门出去再加一刀。而是静悄悄地站立在大门的一侧屏住呼吸倾听消息。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才听见踉跄的脚步声渐走渐远。第二天清早，我奶奶开门看，见到门槛上还洒着十多滴血。过了五天，那个老沛出门来张望朦胧的天，额头上包扎一块白布。我奶奶见了问他：阿沛，你的额头上咋这么包扎呀？

他老沛苦笑着说：不好说喽，二娘，前天傍晚我上山砍柴时，不注意摔了一跤，刚好砸在额头上。

我奶奶平静地说：啊！---以后要注意点哟。

“是的，二娘。”他老沛苦笑着说。

花园村从头一年冬季起就这样乱糟糟了。

十八

四九年解放到贵州，花园村第一个上来管理大家，当村里头人的是罗登仙，这人因为深受解放初“轰轰烈烈时代”的影响，每晚都睡得特别晚，而每天都起得特别早。农忙季节，天未大亮就叫喊群众赶快上工去，谁上工晚谁就别吃饭好了。因为这段年月正值“大锅饭时代”。就哪怕还未进入大跃进年代，或只刚刚跨入人民公社甚至更早的互助组到合作社时代，他这个副支书兼大队长的头人天天八面威风，说什么也瞧不起没有劳动力的贫苦人家，比如穷寡妇的我奶奶和我那尚还年幼的父亲。

就说五零年早春，罗登仙曾对着我奶奶和罗珊的母亲说：等这两家饭够吃时，我早死了，并且坟头早长出香蒿有五尺高。他走在路上也这么对别人说：我这辈子没眼睛见到王英（我奶奶名字）和伍兰玉（罗珊的母亲）这两家寡妇翻身上来了。其实这样的话就不应该提前说出来，因为只过了大跃进去没两年，连我父亲和我堂兄罗珊都未娶妻成家，他罗登仙便真的死掉了。那话还是不应该预先说出来，谁晓得谁家能永远好过几辈子呢。哪个敢注定自家几辈子都比别人强呢！每个人一生只有几十年的光阴呀。想当然，他不可能看到别人修建得了几栋两层和三层的平房，也不可能看见别人的子孙都考上大学并在大城市里过上幸福日子，更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儿子至今都还光棍一个人，而且只靠国家救济过日子的纯粹“低保户”。

村人回顾他罗登仙家的历史，在他罗登仙还未伸腿丧命之前，家里每年好不气派哟。他娶了两房老婆，在老人过世时，杀四头大猪宴请了五天客，这无不显示出大富大贵人家的豪气来啊。可从他命丧黄泉后，二老婆（儿子的亲妈）改嫁了，留个儿子给大老婆抚养，可这儿子从小起因家长教育不好，好吃懒做，日子仅过不了几年去，房子就慢慢变小了，不到十年时间，连大年三十夜也没米下锅。而这时候的我也长到十来岁了，算懂点事了，也亲眼见到他家是怎样给二十来岁的儿子败家的。连小娃娃都会对他说：阿狼叔，你爹全吃完了。

八三冬，他阿狼的大妈死了，群众见到死者的脸是浮肿的。群众悄悄议论说，这是饿饭了十多天死的。日子都过得这样悲惨，还谈得上有什么棺材装殓死者下葬呢？当然只能用一张破草席裹身让家族几个男人抬上山里去放了一把火。

十九

六十年代以后，第二个接替罗登仙担当花园村头人的是老沛（即罗贤）正式当支书。因花园村长久以来深受“轰轰烈烈时代”的影响，头几年秩序还算好，可“文革”一到直至“文革”结束后的十多年时间，花园村反而更乱起来了。主要是捞得群众财物的就尽量捞财，捞不到群众财物的也尽量想办法捞到手为好，哪怕通过偷梁换柱的方式也要想出办法捞到手。比如监守自盗就是最好的办法。干部们为了打捞群众财产，其中的手段就有正当的或不正当的。特别是七八、七九、八零田地开始划归农户个人耕种前后的那几年，村里就特别乱，爱惹事的尽量在外面逞英雄。当然，村里也有不少干部跟着大官人的屁股后面共同维护村上秩序。当支书的仍然是老沛。

当然，一讲到他这个人呀，从他当上村干部十几年来，确实算吃肥了肠子喽。不管从肥料款到救济款物，或者国家对特困户、“五保户”的救济拨款，他也要先考虑，看看该怎样捞一笔款到衣兜来再说。因此，群众哪会服他呀！于是，有些去干坏事的也是顶撞他去干的。而村里的秩序就必须有头人带头管理。可很多群众就偏偏不想也不愿听他的话，更不会听从他的劝告。直到八六年上面亲自来逮人为止。这时候方有人站出来顶撞了上级和支书。这下子，乡书记方特意对一个大约有四十五、六岁名叫老超的，安排了个代理村长的闲职。主要是让老超配合老沛管理村里秩序。不过，老超知道自己是个闲职，但却能带领得村里一帮青壮年外出承包得了一桩水利工程来做。大家长期来“捉襟见肘”的衣兜转眼间也开始有了点钱儿花，村里原靠外出惹事的，专靠出门去找人打架，甚至出门去偷鸡摸狗，出门去行窃的几乎没有见到了。

可是，这个花园村的实际掌权人物仍然是老沛和民兵连长老猫，这个老猫就是他爹当年曾一个人外出做贼，被邻乡别寨的人杀死在八弯河边的瘦小男人。至于老超的村长职位，只是背个名誉而已。后来上层领导也直接说了，他老超根本不算有什么职务给他担任。不如直接免了他的村长职位好些，于是，乡书记就这样免掉了他的村长职位。也由于年轻人都在外面找到钱来花，外面也确实总有活儿给他们做。因此，乡领导随便口头就罢免了老超的村长职务，暂时性没啥屁事发生，当然也不需要啥屁事发生。

不过，一年后，正是八六年春节一过，花园村的大事、小事就发生了。连老沛的二儿子都因为去参加拦路抢劫而给县法院判处了七年有期徒刑。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他老沛的这次子不单单只是做了这一回坏事，而是从八十年代以来，就连年专门去寻找那种不劳而获的收入作为发财途径。因此，他那个人（老熊）无论是拐人卖到外省去，或者到处去诈骗弄来钱花他都全盘接纳。当然，这是由于中国社会深受传统影响造成的。本来有些人从小起都不想走歪门邪道，可当官的子女却凭关系走“后门”而犯大判小。这暂且别说喽，若讲到肥料，最需要的人偏不容易买到手，根本不需要的人反而想买多少就买得来多少。而关于发财道路上的事就更无谈了。

之所以说，反而越拖到近这两年来，犯罪者却越来越多，这是为什么呢？我不想多说也不需要多说什么。我觉得，只要扯到年轻人怎么要犯罪这一层来，我不免想到昨年秋季村里有三个小伙子（最小的才十五岁）到省道上去扒窃一辆货车，稍大点的两个小伙子分别给判了六年和五年徒刑，而那个才十五岁，并背着书包去扒窃的少年犯被判了两年徒刑。

腊月间我从专业学校放假回家来，两个稍微大点的小伙子的家长找我说：大叔，要是您在家，麻烦您去帮忙当个辩护人就好啦。他们三个都还是初犯呀。我可说了，这个我怎会弄清楚呢？谁都大了呀。因为在我脑海里，那两个大点的跟我是同龄人，都二十来岁。可他们那两个大的“初犯”的家长总缠着我说：大叔，我们就跟您讲讲经过嘛。像黄果树镇小坡村有几个小伙子犯罪了多回都只判四年，顶多判五年徒刑。可小龙、小雨还是因为小坡村出的点子，才刚刚爬到火车上，连货物都未提下来，就抓去判了五、六年徒刑。我这时才答应一声“啊？”这时候，村里人也告诉我，这都怪他们家嘛，公安干警下村调查案件时，都叫干部去请了嫌疑人父母来了解案情，可他们三家连看都不愿去看一眼。群众都说：他们家不但没有及时去拉了一条狗来宰杀招待官家，就连一支烟也没有过来敬上级领导一支，这怎么不被判五、六年徒刑呢！

这时我也随便应了一声：哦？随即点了点头。

二十

正由于花园村太乱不好管理。从八六年夏季开始吧，村里更换了头目，村支书自然不是老沛了，改换成了老猫。就是那个原来早成为孤儿，长大后担任民兵连长的老猫。这老猫也跟老沛一样，都是一丘之貉。总之，从老猫上台后，就尽量享受着微乎其微的利益。他跟村委副主任，村文书（兼会计）以及各组组长一旦见到上面有水泥拉到村里来就贪污了水泥，有棉絮拉到村里照顾实际贫苦的农户就贪污了棉絮。就连公家供应的救济钱粮他们几个也悄悄地瓜分吃光了。哪怕吃不完的也放到外村去收取利息。怪不得昨年夏季群众说他老猫这样对他老婆说：小玉的妈呀，我们的稻谷还没吃去多少哩。

花园村对出现这样让人感到遗憾的事，有部分群众到乡政府去问问书记和乡长，可最后都得不到一句满意的回答。群众又去问问区长和区委书记，也仍然没有得到一句真实的回答。对这样的事，只能这样回答：谁有本事谁吃，吃进肚里就是好的，吃了肥肠子，吃了消化拉屎进茅坑就完了。

可能也因为老猫这帮村干部还比老沛那帮干部在群众心目中更惹得群众民愤极大吧，乡公所终于在次年冬月间又恢复了老干部的职务，撤换了老猫的支书兼村长职务。但是，村子还是乱糟糟的，也许花园村从解放前以来已乱成自然。似乎花园村越乱反而越好，更方便某些人好偷鸡摸狗。因此，时间越到八十年代后期偷盗、扒窃更愈演愈烈。

可以如此说吧，只要你家一旦不注意点哟，牛马羊可要被人拉跑了，鸡狗猪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给盗贼杀掉扛跑了。而且还包括各类各式家具，就哪怕娃娃儿的破鞋袜、脏衣裤都也给一道卷走。当然，在这个民族乡镇，也不仅仅只是花园村乱，就连花园村周围的各民族村寨都也很乱，各村各寨都有着自己的复杂性。反正，各村各寨都总有那么一些人在扮演着主要角色。

唉，少边穷地区的贫苦民众哟，何时才获得真正的解放呀？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