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村往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一民    阅读次数：55771    发布时间：2021-10-08

十三

开头几天，她跟大家才上阵，她就冲了上去。结果对方的子弹就擦了她的太阳穴边飞过去。仅仅差一根毫毛便险些丧命了。她这才不得不感到洋武器的厉害，赶紧扑倒下去，并轻轻挪过身子躲到一块岩石下面来。后面自己支队的有几个跟着冲了上去，但是，仅仅听到对方的枪一响，她月妹就亲眼见到有一个人倒下去了。她端着汉阳造站起来，大骂道：日他娘哟，看我逮得了你---你就舒服喽。这时，后面的自己人便赶紧对她疾呼：大爷，快躲！快躲！敌人正瞄准枪。后面的自己人话恰说完，月妹刚刚侧转身，那边的子弹就“砰”一声飞了过来，正打在离她只不过有三村距离的头顶一块石头上，把石块都打飞叫起来。她内心里承认还是现代洋武器比起她的冷兵器厉害多了。天将黑时，围攻官方的民族联队不得不只好撤走了。

此后，接连有好几天，他们这些民族联队一直不敢去攻打人家。只悄悄派人过去当探子，一天又一天，他们慢慢发觉敌人的防御渐渐松弛了，这时，担当联队指挥的我爷爷等人便聚在一起商量好，要趁夜里特别是阴云密布的夜里，民族联队十多村寨统一联合行动，一齐趁晚上对方看不清人的时候，直接强攻了新房官家这狗日的。谋略是指挥部先派几个人悄悄地扛着一串炮竹绕道北门城墙下立起竹竿，立马点火。然后赶紧迅速撤离。当炮竹在墙根下噼噼剥剥地炸响起来，敌人一定以为民族联军在攻打北门，肯定会集中力量死守北门。这时，提前潜伏在南门的第一、二、三、四支队就作为强攻队开始进攻。当然也不是死攻，第一支队先用绳索攀爬到岩壁的树丛中躲起来，第二支队当掩护，每个枪手都必须死盯城墙上的女儿墙，举枪瞄准城墙上的射口。第三支队每人准备三到五个土炸弹，当半夜进攻的号角一响，第三支队成员就必须在一瞬间将手里的土炸弹点上火一齐向墙头上投掷。负责掩护的第二支队就要借助土炸弹爆炸的火光，将所看到的人影射杀。而提前攀爬到岩壁上的第一支队成员要趁乱时从绳子往下滑，准备好手中的马刀将城墙上的守卫全部杀掉，然后赶紧打开城门，将民族联队放进城去。

正好是七日后的夜里，民族联军便悄悄地摸爬到新房官家所在的村寨四周围。都自觉地按照指挥部的部署进入指定地点。而负责到北门搞骚扰的支队也在夜里子时在城墙外的墙根下燃放了一长串炮竹，并向城中摔进去几只鸡鸭，顿时，鸡鸭在北门城墙内“嘎嘎，嘎嘎”地乱叫。敌人以为民族联军公破北门，都纷纷组织众多人马驰援北门。不久，只听到南门城墙上一阵土制炸弹锐响，掩护队跟着对准墙头上的人影射击，被土制炸弹的火光照得通明的人影一瞬间纷纷倒地了。紧接着，第一支队从绳子往下滑，个个举起手中雪亮的马刀，只见他们手举马刀一挥，未被子弹打死的敌人一瞬间也纷纷人头落地了。其中，他们当中的几个猛夫跳入城墙内，迅速打开城门，把手一招，民族联军一时间纷纷冲进村寨里来，只要见到人影，统统开枪射杀。而月妹带领的刀斧手，身后背着长枪，人人两手紧握雪亮的钢刀，见人即挥舞马刀，他们如同砍瓜切菜似的把新房村来不及逃跑的官人及其官家狗腿子统统杀掉。官家有几个指挥官手举短枪指挥属下抵抗，但也很块被民族联军大部队手举长枪射杀。有些兵丁见到自己的长官都被义军射杀。也纷纷地向着北门突围。这一晚，新房村官家守卫队除了有一支大约一百四、五十人冲出重围外，其他的两百多人都统统被民族联军杀掉了。

这一晚，因为南门被打开，一时间，几百人在各支队指挥官的带领下，几百人呐喊向着村寨中心冲杀。这时，官家长官才明白他们已上当，什么也顾不上，叫人赶快打开北城门，便携带家眷奔命去喽。那些负责断后的官家狗腿子也给民族联军用枪射死十多个，射伤无数人。就这样，周围民族联军终于在这晚上打垮了“高山霸王”。于是，这些民族联队才举起马刀劈杀了官家的牛、猪、马和羊，连村中部分地主老爷和稍微富裕人家的鸡、鸭、鹅、狗也在一夜间被洗劫干净，就连部分平民但投靠官家的新房村村民的稻谷也被各支队背的背，扛的扛，且不论大人小孩凡是有用的衣物，也统统给搜刮出来喽。还包括部分门板和树木也被扛走。

十四

打从这年起，以花园村为首的农人，个个都挺起腰板起来。连月妹也会这样说：要是没有花园村人，别说我能轻易讨回血债，既能养儿养女养公婆养老公，就连自己都养不活。就是叫我改嫁给花园村任何一位英雄好汉，甚至陪伴他们所有人都行。从此，这一帮“贼人”无论走到哪村寨，哪村寨莫不拍手欢迎。但对坏人来说，无论花园村人走到哪儿，哪儿的坏人都心惊胆寒。虽然，自己手头也有枪有刀，可比起别人来，是没人家那种豪气和胆量。可这么说吧，在这几年里，花园村家家都有饭填饱肚子，挨饥受饿的少多了，外出讨饭的几乎没有。

恰恰翻到新年，当日子走到冬月间，这一带布依之乡却不幸流行了所谓的“天旱天灾”，不少人只稍微染上了一两天就很快加重死掉了。加上这“天灾”病传染快，一村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人不幸染上，不到两三天就会传染给不少村民。我爷爷和我的大爷爷（即我爷爷的大哥）也正是在这么一个冬季里不幸染上该怪病丧命的。由于我的大爷爷所亲生的一个儿子在灾荒之年提前离开人世了，膝下就只剩下一个姑娘，这样，其老婆（即我的大奶奶）便在我大爷爷辞世后不到两个月就带着姑娘改嫁了，目的也是为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社会里今后能生下一个儿子才改嫁的。而我的爷爷由于生下了个儿子（也就是我父亲），我奶奶才至于未改嫁出去。

由于当时我的祖爷爷（即我爷爷的父亲）只不过六十来岁，这样才保得住自己家不至于断了香火，而且也由于我爹是我奶奶的小儿子。比他大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因为染上急病只求神不信医（或当时无医）而过早夭折。这年，我爷爷死的这一年正好三十一岁，我奶奶比我爷爷小一岁，自然而然我奶奶她老人家恰走到三十岁就守寡了。至于我爷爷原先使用的那杆汉阳造到底去了哪儿？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当年曾被我爷爷欺侮够了的邻村别寨就有人说：这小子死了，恐怕花园村也并不那样厉害了吧！

十五

民国三十一年我的祖爷爷（即我爷爷的父亲）辞世，他老人家离开人世的那年深冬，正好享年六十四岁。我父亲这时候也正好有四岁了。由于这年景天灾不由人，加上是穷家底，因此，柴米油盐自然比别人少得可怜。也因为我的爷爷和我的大爷爷辞世的那年，家里花的钱也够多了吧，我的祖爷爷就把儿子使用的那杆汉阳造拿去抵给了欠人家的账款。这个传言据别人说，这是我祖爷爷为了安排得下两个儿子不幸死亡的饭食，所跟富裕人家借来的几斗米，几斗包谷来维持生计以及办理孩子丧事时所赊购来的两具棺材及菜金钱，水酒钱等都得要付账。

因家里无能力买回自家的水田，高山斜坡上的旱地收成又不好，一年比一年穷，后来就竟然还不起借来的账了。三年后，债主过来跟你借枪去用用，你自己也不得不只好将枪支借给了人家去把玩几天。可过不了七天，就听说他家有个名叫小庆的二十多岁小伙子，因为扛枪参加外地人组织的打劫城里豪强大户人家的钱财，给县太爷卫兵抓住，就将枪连人一道押进兵营服兵役去了。就这样，我爷爷当年使用的那杆长枪便如此走失了。

共产党夺得天下后，广大人民获得解放，翻身做主人后有三十多年的八十年代中期，那家当年曾借钱借粮给我祖爷爷的村里富裕人家，因为房屋年久失修，漏雨严重，于是决定翻修。当他王家请人来帮忙拆了原来的老墙下来重新修建，因为墙身斜往一边去，房主人担心不晓得在哪一天就会因为一场暴雨而倾倒下来压死人那麻烦更大。不料帮忙者在拆石块到墙中间，却拆得了一杆长枪来，依杨国院歪三爷向我吹嘘说：枪柄蜡黄蜡黄的，可能是你爷爷当年使用的那杆枪。

我也信以为真，无聊时不免找人去打探消息。当年他家真有没有一个儿子给抓去当兵呀？我遇上哪位大爷爷、二爷爷也这样询问道。当然，勉强知晓一点“小道消息”的爷辈们也跟我说：确实解放前他王家有个叫阿庆的小伙子真给县太爷抓去当了兵，连枪支也给缴去，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回来。后来我又听人说起他王家当年也购得一杆长枪，据村人摆谈，说打子弹也行，换打火药也可以。虽然这叫阿庆的连人带枪都丢，但也许阿庆带着的那杆长枪是既打子弹又可打火药的枪。这时我不免点头起来，因为我想起前几年他王家三叔跟外村人闹事时，那三叔曾回到屋里来举枪朝天上放了一枪，那震天响的声音，就跟旧式步枪一个样。因此，我便在自己脑子头暗暗说了：当初那些人对我说的话也许是吹牛哩。

十六

在天灾人祸、国人常年为生计所迫的特困年代里，虽然花园村为求生存而带着本乡本土群众为摆脱命运而同地方恶霸，同当地乡绅战斗的抗争中，表现出了自己的英勇与无畏。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虽然花园村因战死和病死了不少人，偏偏传染病就没有传染到月妹身上。当然在我爷爷得传染病辞世的那一年冬季，她月妹不仅伤心痛哭了整整七天，以后不论我家需要干什么活儿，她月妹都经常性过来帮我家的大忙，就是在我祖爷爷过世后，她月妹也仍然过来帮忙我奶奶打田犁地，秋收时她当男人扛大斗，挑大粪种菜种麦子。我奶奶对她说：大叔，您这样关心我，我怎样报答您好哟。

她笑对我奶奶说：唉，姨娘，你何必这样称呼我？就让别个叫得了，我们都是女人，以前让别人叫我大叔，是为了不让别人欺侮得了我呀。咱们两个在一起，你就叫我姨娘或者叫月妹都行，我们是姊妹呀。

我奶奶点了点头，对她月妹微笑着。

由于好汉们病死的都病死了好几个。而在动乱年代，村人为了活头，就是战死的都有好些人。村里男丁少了，而男孩子的成长又没有那样快。于是，外村人，特别是跟花园村有矛盾的村寨也就慢慢地开始小看花园村人，有时候还会因为一些蝇头小利吃到花园村人的头上来。

有一年，花园村人组织演戏，过来看热闹的外村人确实不少。偏偏算邻村近寨的杨村人在返回家去的时候，对跑去村边觅食的鸡鸭，随便捉了几只回去炒吃。村里几个小青年见到他们捉鸡时，跑过去骂他们且发誓要追回来，但结果该杨村人凭着人多势众大家捡拾石块就把花园村的那几个小青年男女打了回来。花园村人这时候才对该村违法者恨之入骨了。于是，一伙大男八汉集中大家聚集在一起，都说了我村这样被外村欺侮，颜面扫地了，是男人的一定要为村里讨还血债。于是，花园村人有枪的赶紧找枪出来，有马刀的赶紧提了马刀出来，大家就是这样在一个傍晚里提枪，背着马刀就去寻找了杨村人算账。

虽然花园村病死了我爷爷等人，似乎没主心骨了。但是，村里还有我爷爷的同伴老福、老海等几个毛头小伙，加上还有月妹这员先锋，杨村这村寨虽然比花园村大了将近一倍，但人多遇上强兵虎将，才交手第一次冲锋，杨村人就败下阵来，将近百来个男丁的杨村人偏偏被只有二十来个参加战斗的花园村人追赶到村边去。并且有十来个男丁不是中了枪伤就是被花园村先锋队用石头打中了身上某个部位。杨村人之所以很快败退的原因，就因为看到本村人倒下去几个，于是就纷纷后退，这样，花园村人才至于乘胜追击，最终把该村打回狗窝去。

两天后，杨村人派人过来讲和，说了杨村人有眼不识泰山，宁愿请花园村人吃喝一天到黑，酒、肉、米饭保证够吃。当然，花园村人也很好说情，因为，只要几个头子说不再打就不再打了。“既然人家愿意甘拜下风就算，他们已承认自己做错事，愿意赔偿失主损失，并请全村人吃喝一天就得饶了人家。”爷辈们都常这样说。

此后过了一年，二头子老福外出惹事引火烧身了。他自己一杆枪哪能抵挡得住人家的十来杆枪。因为，打枪又不像玩刀、玩石头、使棍棒那样。他老福虽然手快打死两人打伤一人。但也很快被人多的对方乱枪打中胸脯，就因为这一枪给打死了。

至于男人身材男人性格的月妹，为了养家糊口，她从投靠到花园村麾下后，除了留下少部分给自己吃喝外，其余的钱粮都通知她男人过来扛走去养人了。对家庭来说，她是功臣。但因为常年在外，她一旦遇上帅哥后，便也因为饮酒的原因，她常跟野男人产生感情而很快发生性行为。于是，在这样的年头里，她月妹便在三十四、五岁这样年纪轻轻就慢慢感觉“阴寒”起来。她临死前，对在她身边照顾她饮食起居的我奶奶悄悄说：姨娘啊，我这病，开始是肚子痛，慢慢地就一天比一天加重了。我奶奶看着她才染上这病不到七天，就脸色煞白，连进食都困难了。也为此，仅仅往后拖了三四天，一员虎将，比很多男人打仗都厉害的巾帼英雄月妹就这样凄凉地被花园村男人安排下葬了。临死前，她月妹也明白自己的身世，为了不影响她的夫家，也为了不影响她亲生的一男一女，更为了不影响她临时寄居的主人家。她月妹坚持挪动身子四脚爬到外面来，可她月妹恰将身子滚出寄居户的大门来，最后捂着肚子挪动身子去死在了一丛刺竹林下。

对于她月妹的死，花园村人都哭了，村民们都自觉走过去给她敬一口“饭食”。大家都为她掉泪，因为她月妹六、七年来为花园村人办了不少大事。她除了帮助一家接一家做活儿外，还凭着她的蛮力维护得了花园村的安全与稳定。比如，官老爷下来收田赋，收缴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但只要她月妹看到官家跟狗腿子往哪家去，即使她还背着长枪，左腰间挂着钢刀，她月妹也要赶紧跑过去，抽出宝刀来顶着官人的脖颈。官人也因为担心她月妹会一刀隔断自己的喉管而命丧黄泉，也只好挥手叫手下人撤离了。因此，凭着这一点，花园村人没有谁不怀念起她，没有谁不感激她的恩情。

月妹死了以后，花园村还派几个人到麻栗坡村去，把噩耗告诉给了她的婆家和她的男人及家族。可她夫家家族们却因为她常年在外面沾花惹草，背着她男人，到处跟野男人发生性行为，这种孬事直接有损于婆家人的面子。于是，她夫家及族人当年才没有下来抬了她月妹的尸首回去安葬。而是由花园村人共同出资将她安葬在了花园村的土地上。只因为当时识字的人太少了，故，群众未能及时给她立下一块石碑而已。

直到解放后二十多年的某清明节，她儿子长高长大了，人都有四十来岁，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做，他当然也想要点面子，就不免请了一位阴阳先生在麻栗坡村边的一座土岗上选了一块墓地，然后带人抬上新棺材一路吹吹打打的，由儿媳妇们穿着齐整的民族服装过来在前面引路。她的这个儿子请来的大队人马挖坟刨土，捡起母亲的遗骨重新装殓入新棺。再一路吹吹打打地抬回麻栗坡村的土地来安葬。今天她的这儿子都将近六十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