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散文 >> 正文

打工手札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杨承煜    阅读次数:10432    发布时间:2013-10-21

车间实行白夜班两班倒,二十天倒一次班。白班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半,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下午一个小时,工作时间为十一个小时。夜班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没有额外的休息时间,一脚油门踩到底。但十二点有半个小时吃夜宵,三点和六点各休息15分钟。

第一次倒班时我刚进来没多久,不在倒班的范围内,我是第二次才倒的班。倒班名单由文员提前两天公布在车间的看板上。和我一起转班的有五金车间一枝花,江湖诨号“花大姐”的谢洁花;当代负心女的杰出代表,人称陈世美的陈兴美;奇华一朵葩廖玲俐,还有学生妹杨易萌,另外就是两个不太熟的女生和几个架模员,表哥也在此列。由涂班长带队(就是刚到时给我培训的那位),另有经理助理一名——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子,每到后半夜总能从他的身上闻到浓重的汗味。总之,除了架模员和领导,我是普通职工中唯一的男性。

我是极不愿上夜班的,昼伏夜出的生活我过不惯,但组织上这么安排,我也只能服从。

转班前的最后一个白班,厂里组织了一次旅游,内容是在某个峡谷漂流,还有观赏农民画,人均多少大洋我不记得了。我拿着文员给我的调查单想了半天:我就出生在峡谷,流不知道漂了多少次了;自己本来就是个农民,还他妈的花钱去看一批假农民,我有病啊!于是毅然决然地在调查单上“不想去”前的放框中打了个√,还潇洒飘逸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那个周末,旅游的去旅游,不旅游的在家休整,或者出去逛街。后来得知,那次旅游没几个人去。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第一次上夜班,我们刚刚到车间,新来的文员王海燕大姐就把我们一群学生召集在一起,神神秘秘的说是有事情商量。我见她招呼我过去,心里还有点虚,有点想躲开的意思。自从她调任我们车间以来,从还不知道我名字的时候开始,就老是找我帮她做各种粗活重活,比如打油(不是酱油),运废料,搬产品……不知道我名字的时候就过来拍我肩膀,知道了名字就直接站在车间一头大声喊“杨敏,过来帮忙”。这次她招呼我过去,我心说又要指派我干啥呢?事实证明我冤枉了她,至少这次她没让我去干活。

原来,阁楼上那几位经过商议决定,选个时间全车间的同事一起聚个餐,如果资金够宽裕,还可以去KTV唱歌。想我这种普通员工凑50块钱就够了。我原本对这些活动没什么兴趣,但那些天我跟着表哥吃了一个月的斋,实在有点受不住,听说要聚餐,就想着去大吃一顿;而且,我也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不合群,所以就报了名。

时间定在周日下午,由两辆面包车载我们过去。

车子拐入一条小路,一路向比郊区还郊区的农村驶去,终于在惠州与东莞交界的一个高速路口附近停了下来。走下车一看,周围全是些工厂的宿舍楼,没修房子的地方荒草凄凄,野味十足。餐馆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益香园”农家菜馆。名字起得不错,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更香园或者越来越香园。在那里等待的,是前一批到达的同事。

我和一群男同事坐在一桌,菜还没上,他们就起哄要喝酒。酒我能饮一点,但酒量不大。很少饮醉,偶有醉酒,便蒙头大睡,免得酒后多言招人嫌。同人饮酒只敬不劝,能饮多少任君自取。也不拿什么话去激他,且最不喜与人拼酒,饮酒一旦变成了竞赛,就失去了真意。因此,尽管我酒量不佳,却自信酒品酒德俱优。前些天班上同学聚餐,我见有人起哄,便径自躲到另一桌去了。这次同事聚餐,我也是不敬不劝,暗自一个人饮,别人来敬也只是举一下杯,呷一口。后来才发现自己收的有点过了,那些人虽是走南闯北的,但酒量却是无法恭维,两瓶啤酒下肚就开始不会走路了。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我就放开了喝。

广东的菜实在是对不了我的口味。一大桌子菜上来,都是只放油和盐的做法,寡淡无味。唯独一盘龙虾还勉强能吃,结果主管一个劲地叫喊着太咸了。多数菜我只下了一筷子就不吃了,独自喝酒吃花生米。主管见我不怎么吃菜,还挺殷勤的劝我别客气。或许他永远无法理解,那条被他大加称赞的鱼,在我的舌尖上是怎般的难吃。我推不掉这番好意,又不好意思抱怨太难吃,只得又客气地下了一筷子。我盛了两碗米饭,伴着一点菜往嘴里扒,然后用啤酒送下肚。很快吃完就离席走开了,站在一旁看着晚风吹动刚及脚踝的草尖,远处天空中一块黑铁般沉重的云被风吹往惠州市区。

按照活动安排,接下来是去唱歌。

地点远在绿叶酒店,包房号是323。花大姐前些天洗衣服把323块钱冲进了下水道,一听到包房号是323,她就来气。

我们先吃完饭的一批人先去KTV,我趁着人少就先点了一首歌,就此成为绝唱。

大队伍赶到,要唱的人就多了。但能拿到话筒的人却少之又少,总是被几个文员霸占着不给别人,大概她们以为只要把麦克风霸占着就是麦霸了。而且她们总是插队顶歌,记得我有一首歌开始排在第一页第三位,五分钟没去看,就被挤到了第四页倒数第二位。想把歌顶到前面去,旁边那位大姐却把我手一拍,好像就她能顶我不能顶,实在无趣。许多同事中途走了,我也觉得没意思,把点的歌删过也走了。在酒店外面,花大姐还在路灯下等人来接,我们交谈了几句,然后又各自分开了。

这次唱歌我还开罪了一位同事。事情是这样的,她点了一首《十一年》要唱,我本来就觉得这首歌难听,再加上她唱的实在难听,我就想和她开一下玩笑,反正大家也挺熟。我用从小练就的弹指神功在她头上弹了一下,没想到她看似挺开得起玩笑,却发了飙。她扬起手来要打我,我也举起手过去迎。只听见“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破了,我去地下找,原来是她手上的玉镯。这事也怪她,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打人,也太不注意了。我被这么贵重的东西打了一下,倒觉得这辈子也值了,当然,这是玩笑话。碰坏了人家东西,自然应该赔给人家,这是后话。

经历了这么一次吃得不饱,喝得不足,玩得不乐的活动之后,我决定再也不参加厂里组织的任何形式的活动了。但问题在于,我还有一个月就走了,能不能再次遇见这样的机会也还是个未知数。 

无论你吃得饱不饱,喝得足不足,玩得乐不乐,到了第二天,班还是要上的。

刚开始上夜班,仍旧是在打铝盒。铝盒的名目各异,各种工序也不尽相同,我也就不一一列出来介绍了。偶有机器故障,或完成订单与承接订单的间歇,便去别的机台上面充当一下临时看机员,机器修好或新订单到来后,再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去。记得有一个晚上没有铝盒打,班长把我指派到一台无法自动连续作业的机台上,让我手动把剩下的材料打完。我看了一下料架,料虽不多,但也足以打好几千个产品的了。以这台机器的正常效率,至少需要二十分钟。也就是说我要站或坐在机台前面不动至少二十分钟,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检查有没有不良品。我搬来一把凳子坐在那里,左右手各按一个键,样子有点像《逃学威龙》里的郭富城骑机车。班长时不时打我身边走过,嘴角总是挂着难以解读的微笑。

上夜班是我最累的一段经历。前面说过,夜班班底缺少男性,说白了就是缺少苦力。虽然有几个架模员,但人家是技术人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没工夫也不屑做那些琐碎的杂活。于是乎,这类活自然就落在了我这个身为男性,却又身无长技的人身上。每到凌晨三四点,我就得推着叉车挨个机台收废料。看似体积相当的一盆废料,因其材质、密度的不同,各自的重量也不一样。有的废料即使满溢出来,也没多大重量,很轻易的就能端起来;有的虽只是与盆口齐平,也要费些气力才能放上叉车。往往是收得一番废料,衣衫早已湿遍。(这工作下班前还得做一次)除此之外,我还要把打出来的产品运送到临时安置处,若是同事有什么做不动的活,也是找我……

夜班虽是辛苦了点,却比白班更有趣,更有活气。班长忙着到处架模、修模、上料……没有时间盯着我们,开一下小差也不至于挨骂找批。几个女同事更是“放肆”,竟在车间嬉戏追逐打闹了开来。一般是花大姐和陈世美两人去挑衅廖玲俐。廖玲俐的脾气有点捉摸不透,有时候对于这种挑衅爱搭不理,有时候却是大发雷霆,用一双“九阴白骨爪”挠得别人手臂上道道血痕。我也被抓过。后来我们曾提议说将她的指甲剪掉,终究是没人敢动手。虽然搞得是声势浩大,但也不见谁与谁赌气,也没有产生过隔阂。更多的时候是花大姐、陈世美和廖玲俐合伙去偷袭杨易萌。她们假装从杨易萌的身边走过,然后趁其不备伸手去摸杨易萌的胸,她们还给杨易萌赠名“大波妹”,杨易萌也以“太平”反击。这些我看在眼里,却也不说破,她们之间的嬉闹,无伤大雅。

夜班有夜宵时间,凌晨十二点到十二点半。我一般于夜宵以外还喜欢带一点零食吃,一是为了充饥;二来嘴里有点东西含着,也不至于睡觉。我的东西一般都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而且那个地方很没有隐蔽性,因此,我的东西很少亲自打开。一般是我还蹲在角落里吃夜宵,廖玲俐就神神秘秘地向我走来,然后伸手递给我一点零食,说:“试一下这个吧!可好吃了!”东西是我的,好不好吃我还不清楚。她这么做无非是想告诉我说:“你的东西我已经拆开了!”我也不恼,反正是吃的东西,与人分享也是好的,难得遇见这么直爽的人。当然,她们也总是给我零食吃。互通有无,却又不成人情往来,这是我感觉最好的。

花大姐、陈世美、廖玲俐、林一飞、杨易萌,虽然不同的经历注定了我们不能算作同一类人,你们不认识我衣服上的切·格瓦拉,我也不喜欢你们的那些我说不出名字来的歌手,但我喜欢你们所表现出来的活泼与率真。这次一别,也不知道今生是否有缘再聚。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但我可以把你们写下来,虽没有多长的篇幅,但也可以为我留下一条线索想起你们。

珍重! 

上夜班的那段时间,我打坏了一台模具,

凡是在五金车间上班的人,都无可避免地会打坏模具,这就像是一条魔咒高悬在车间的上空,就连架模员、班长、主管也概莫能外。之前有一个女生,因为半个月之内打坏了两台模具被解雇,还因此成了车间众口相传的典型,之后凡是要强调这方面的会议,几位领导总是会说:“不要学XXX,就知道使命地摁下死点!”

那天三点钟停机休息的时候,我将机器的油电气全部都切断了后就找了个地方躺了一下。重新上班开机,只打了一下,机器的下死点就报警,机器也不动了。我大概地看了一下,发现气管没打开,就把开关拧开到最大,摁下下死点,继续打。下死点又报警,我做一下处理又继续打。如此反复三四次,材料错位了。没办法,我只得求助架模员。架模员过来看了一下,大声吼:“靠!班长没练过你怎么开机吗?”我知道事情不妙,没有争辩,自己躲到另一边去了。后来是班长,他过来简单的询问了我几句,也没怎么谴责我,只是把模具拆开送走了。所幸的是我停手及时,机器的损坏并不大。此前有同事因打坏模具被罚款,我也做好了签罚款单的准备。我连在罚款单上的签名是用横体还是竖体都想好了,但却没有人给我罚款单。可见我的问题并不严重,更没有被解雇的危险。

虽然没有罚款,但我心里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自己没受到惩罚。因我的失误而导致的后果,我当然应该受到处罚,付出代价与责任,至于这种处罚、代价和责任与后果是否对等,虽有待商榷,但至少证明我没有逃避,至少也是心安理得。这也就是为什么打破了别人手镯,责任并不完全在我,我还是照价赔偿的原因。我这人,有时宁愿自己吃点亏,也不愿意给人落下口实。

这次打坏模具,使我对于自己这个半吊子大学生有了更深的认识。 

先来回答架模员的那个问题:教过,而且还是手把手地教的。但是为什么还会犯这样的错误呢?这只需要多拧开一个开关就可以避免的。我可以找一千条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但我不会那么做。自从进入这个车间以来,我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很低的位置,整天跟着前辈学习,也不敢轻易动什么东西。但这类问题还是出现在了自己身上,无比鲜明的告诉我:自己与周围那些小学毕业或者初中毕业的同事没有差别,一样会打坏东西办砸事。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大学》里的一段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 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 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 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 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 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 ,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 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 ,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 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

儒家的人生理想修齐治平就源自此处,其实应该说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并非正统的儒家弟子,但我们每个人都要从格物致知到修身齐家,我现在就在格物,所格之物就是身边的机器。至于格物能否致知,所知是否正确,还有待评说。

后来杨易萌也打坏了一台,还挨了骂,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哭。还罚了款。这之后,领导们更加在意这方面的事情,不住地强调。主管还亲自上阵示范,说什么“我老杜要在各个岗位上留下我光辉的形象”。结果刚打了两下就把机器打坏了,我忍住笑转过头来,却看见表哥躲在后面嗤嗤地笑,还说:“我听他那(机器)声音就知道不对。”我原本以为表哥为人忠厚老实,从那一刻开始,我转变了这种看法。

我真的很不适合上夜班。倒不是因为打坏了模具,也不是晚上熬不过来,而是我不习惯白天睡觉。每天早晨回家休息,楼下总有一个盗版碟贩子用音响放着难听的歌,声音奇大无比,六合震动。我着实想打电话找民警来请走他,但转念一想,我们的民警似乎是不管这种事的。而且此处牌风极盛,随便走进一条小巷,都能听到有人噼里啪啦地搓麻将。我租住的小楼的房东太太就很爱打麻将,每天上午11点,房东老板的小孙女就会敲我隔壁的门“咚咚咚,咚咚咚”,每次都是六下,相同的节奏,然后传来一阵童声:“阿姨,我奶奶让我叫你下去打麻将。”这小女孩有说相声的天赋,难能可贵的是还没有夹杂广东腔。说完就跑着下楼去了,空留一连串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

刚进车间,给我培训的班长对我说:“我们这个车间,工伤有,但都很小。”后面还给我举了一大堆别的车间的工伤例子。这是一堆鬼话,我表哥就因为工商休息了近三个月,这不算严重什么算严重。别告诉我这是个意外,所有的工伤都是意外。我发现他有意要隐匿表哥的事不说,也发现他说“不锈钢”的“钢”总是发成“杠”的音,这些我都不说破。

对于工伤,所有人都是很忌讳的。工厂发生工伤,白白养个病人不说,传出去也不好。所以全厂上下,大会小会,逢会必讲工伤。但是,用唯物主义者的话来说,工伤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所以工伤还在接连不断地发生。厂里的工伤管理条例中有一条说我:治疗费用超过一万元者,工厂将与当事人解除劳动合同,且不作任何赔偿。这种做法是极不公平更不合法的,但我也没心情翻书来辩驳。

在我上班期间,我经历了两起工伤事故。

我多数时候在打单次产品,打一次要伸手进去拿一下,很容易出现工伤。幸好有一个安全吸盘,可以将手隔离在机器的冲压范围之外;加上机器安装了红外线保护装置,也还安全可靠。即使这样,偶尔徒手进去拿一下,仍会招来领导的警告。据说,安全吸盘和红外线保护装置是在有人被压到手指之后才使用的。每一次工伤事故都在推动人身安全保护技术的进步,你们的遭遇很不幸,我们这些后来者应该感激你们用身体为我们换来了更安全的保护措施。这不是幸灾乐祸。

第一次工伤伤的是位架模工,彼时我们已转白班,他也是和我们一起转的班。前不夜班,他就曾压到过手指,不严重。这次受伤是在上料时,他的手臂被材料的边缘割伤,剥筋剔骨,却没有血滴下来,匪夷所思,活像菜市场卖的猪蹄。有几位女同事见状,掩口遮眼不忍看。那种材料我天天见,很薄,边缘呈直角,并不很锋利,但割破皮肉是不成问题的。若是边缘连带一点毛刺或批锋,完全可以当作凶器行凶。这也是他流年不利,他原本已经上交了辞职申请,只有十几天就和我们一起离职,他却在这个档口受了伤。

另一次发生在一位女学生身上。她和我们不是一班,那时他们上夜班,消息是第二天早上传达到的。助理老叶在早会上把她叫出来,面对着全车间的人展示着她的伤情。我看到她的左手除大拇指以外,其余四个手指由指尖往下两厘米那一段都红肿着,我分明感到那机器在狞笑,在向人挑衅,宣示它将怎样吞噬人的血肉之躯。被压伤的女生也是学生工,比我要小一些,应该刚上高中。大眼睛高鼻梁,是个漂亮的姑娘。花季少女,上学,幸福生活,这些美好的事物与差一点就发生的惨剧,实在是让我不忍也无法拿来设想。想到要紧处,我暗自闭上眼睛低下头来。

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她在18号机台给铝盒打孔,有一次她按下冲压开关之后发现里面的产品没放正,就伸手进去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机器会因为她松开了冲压键或者触碰到了红外线而停下来。可这台机器并不需要一直按住冲压键,且红外线保护装置也只能在轮轴转到3/4圈的地方锁死机器,到最后停下来时,上下模间仅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相信你已经明白了,就是这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使得她的手指还在。这是机器设计时的缺陷。

这件事惊动了工厂上层。那天早上,上边的一个经理、车间主管和助理老叶轮番地给我们讲解机器的工作原理,怎么防范受伤害,甚至还一个个地问,有一个人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就不开工。那天的早会开的特别长,我们总是被相同的话不断的灌输,工伤对于那些领导来说,俨然梦魇。对我来说也是。

在经历了这两起工伤后,我承认我胆怯了,我很奇怪自己竟是这般怯懦。这也许就是成长,再也不会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话,而是开始珍惜自己父精母血的发肤。成长中要学会的有很多,有一条叫做悲天悯人,学会敬畏。那之后,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好无损地做完剩下的十几天,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来。

所幸我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最多也只是磕破了点皮。

在车间的最后三天,每天我的机器都会出一点问题。

第一天,我照常开机,清洗模具,旋切产品。刚开工,我就发现产品有批锋,且外观有划伤。报告问题,修模。这一修就是半天,直到下午三点才推回来。这半天我尽量让班长看起来很忙。

这机器毛病不算多,有时候下模的盖子突然被弹开,有时候是周围的柱子松掉。还有一种情况我经历过两次,模具下面的一根轴和三块透明的胶状圆柱一齐掉下来,而且每次都是在模具下压到最低点时突然停止,紧接着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那轴和圆柱体就掉进了机器下边的废料盒子里面。我每次都反应不及,吓一大跳,然后从容地按下警报叫人来修。

第二天,又是一样的问题,在上工一个小时后出现,如昨天一样拆模修模。这次,我那一整天都在车间穿梭,装作煞有介事。

最后一天,还是同样的情况。我报告给李小华,他让我多打挥发油,这是他的惯用招数,每次出点什么问题,他就这样给我说。我听得有些烦了,而且加了挥发油后保护膜的划伤面积会增大。我没好气地对他说:“这是挥发油,它姓挥,不姓万。”说着我还打了一个拿给他看。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冷冷地抛过来一句:“先打吧!”我也懒得和他争,心想到时候出来大问题你会管的,继续打。

后来,批锋越来越大,报告QC,他拿在手里摸了摸,可以!

QC走了不久,我只打了五六个产品,就发现有一条边整个向外卷起来了。原来那不是批锋,是卷边。我去找主管,他来捣鼓了一下,确实要修模了。与此同时,负责后面工序的人也找上我了。一数,45个这样的。妈的,这破机器害得我晚节不保。

那天晚上交班时,李小华把第二天要走的六个人召集在了第一排,说:

“好了,你们明天要走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今天打的不良品我也就不提了。”我感觉他是在说我,心想:你有脸说吗?给你报告,你转身就走了。他接着说:“不管你们今后到哪里(去),读书还是打工,都要好好搞。你们要走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最后,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们给在座每人买一瓶水过来,车间人手一瓶,你们六个人分摊。”

全场哄笑。

8月29日下午,我领到了7月份的工资,2962元。

8月30号,我不用上班了,起来得有些晚,表哥他们都已经上班去了。买的是9月2号的车票,所以还得在这里待几天。此后几天,我一直闲着无事可做。不远处有个惠州西湖,有苏东坡遗迹,还有朝云墓,现在的我却没了访古的心思。只想快回学校,我没有“开学恐惧症”,虽然作业只字未写,我也不在意,我本来就不打算写。开学对我来说意味着有大把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天天上十一个小时的班,还受人管。

一个人做饭吃,吃的很简单,一袋水饺30个,外加两罐啤酒,去超市买了酱油,醋,还有一些香葱,回去煮饺子吃。吃得有些撑,但心满意足,却又意犹未尽。曾设想过发工资怎么饕餮的一千种方式,但到头来却是30个饺子,两罐啤酒就把自己打发了。也许这点小酒小肉也算是山珍海味了,或者说,在我等小民的心里,悠悠然地吃着饺子喝点酒,便胜却万般佳肴珍馐。

吃过饺子后没事,坐着看了会儿电视,不好看,就回自己房间看书去了。

午后,我去厂里领余下的工资,那门卫告诉我说:“三点!”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只好沿着街道往前走,前面有个书店,我准备去挑选一本书作为打工生活的纪念。去书店要经过一个广场,有几个孩子在那里打球,看见我从旁边走过都盯着我,我想是身上这件KOBE·BRYANT的球衣太惹眼了。

书店很破,典型的以卖教辅为主的书店,兼营文体用品。我逡巡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想买的书,看得上的都已经有了。恰在这时,杨易萌打电话过来约我一起去领工资,我没做过多停留,买了颗篮球就出来了,搭了辆摩托车往厂里赶去。

到厂门口,发现已经有人在那里等了,可门卫却说:“取钱的人还没回来,你们过去等一下。”这个“等一下”落实到具体就是从下午三点半等到五点。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比如发工资了要干些什么、以前干过什么,以及给不给李小华买饮料之类的话。憧憬之情经过变调的语气与满布朝气的面容演绎,越发收拾不住。

终于,取钱的人回来了,我们分别在一张纸上面签上名,然后领到各自的工资。我得了2280元,加上之前的,前前后后一共是5332,这就是我打工所得。

晚上九点,这时候白夜班交接,车间所有人都在。我在厂外面的便利店买了30瓶饮料,老板还给我优惠了5块钱。搬着走进去,发现那里已经堆了二十几瓶,是另外几个同事买的。他们用一种惊叹的表情和语气对我,一面假模假式地担心这么多饮料怎么喝得完。这种担心是没必要的,因为我最终也没见到有人把没喝完的饮料退给我。

我奔走着分发饮料,文员大姐还跟我客气,不肯拿,一点都不爽利。其他人也还不错,给了就拿,不多说。所有人都对我说着“好好学习”之类的套话,我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也听腻了。

涂班长走过来和我搭话,拍着我的背明知故问的说:“要走了?”然后就是一个劲的点头。或许,他夜班还差一个人帮他搬废料,运产品,烘产品……

几位熟识的同事老是跟我插科打诨,给我的感觉是我要走了,她们很高兴。

第二天,上午去网吧网购了一大堆书,还有给爸妈的礼物。下午去广场打了会儿球。

晚上,我把廖玲俐、花大姐、陈世美叫出来吃夜宵,算是散伙饭。吃到了半夜,回去时还是我送陈世美回的宿舍。在送陈世美的路上,碰上涂班长出来采买夜宵。他在街道那边喊话:“你们两个干嘛去了?”“没干嘛!”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不是我的风格,应该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还能干嘛!”

2号,我退了房。把借表哥的钱还给他,他却只肯拿从嫂子那里拿过来的400块。我搞得有点为难,再给,他还是坚持。这些年来,我受了别人不少资助,到还的时候大都不肯收,我只的说:“你现在不拿,以后我有难处还怎么好意思找你。”他们才勉强拿着。

下午,我把没用完的生活用品送到表哥那里就给他用,门锁紧了,他怕我在他枕头下放钱。我进不去,只好把东西放在门口。

火车晚上九点十二分从惠州出发,我早早的就从住处走了,搭公交车往火车站去。到火车站才六点,我坐在广场边的书荫下看书,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广场舞团在操练。四周都是饭后出来溜圈的人。母亲打来电话,也只是几句问询就挂了。

夜色渐深,我走进候车大厅……

列车抵站。上车。出发。

 

【编辑:黄先兵】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839681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