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十八岁时候,用了两千块钱和一只牛作为彩礼把我母亲娶回了家。
牛是从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哪儿分家分到的,两千块钱是他外出打工四年的全部存款。那一年冬天,大雪封路,父亲回家过年,在和同年人打牌吹牛中,他发现自己是身边的人都结婚生孩子了,于是找到我的祖父,说要结婚。我父亲母亲是自由恋爱。他们结婚后,祖父将他从我曾祖父手中继承的家产的三分之一分给了我的父亲,最值钱的是两间空荡荡的瓦房,以及十来亩的土地。十八岁的父亲拥有少部分缺乏的东西——勇气。这也正是打动我母亲原因,即使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即使结婚时家里的大部分的碗筷都是向邻居借来的;即使第二天早上,我的母亲就发现家里只剩下两个碗一张桌子、一个破旧的柜子和一张床,那是我的祖母年轻时候嫁给祖父时候打造的,年纪比我父亲大的多。祖母实在不忍心看着父亲家徒四壁而送给我父亲的,家里甚至只有半口袋玉米面,这也是我的祖母赞助的。我的母亲结婚后第二天,就是带上我父亲去我外祖父家要钱,用母亲话说,牛可以给他,钱得要回来。外祖父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可怕,母亲一天书都没有读过,这也是她一生都遗憾的事。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每次考试试卷需要回家签字的时候,父亲多数不在家,母亲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就替她签字。有一次新来的数学老师发现了这个问题,点我的名字,我在尴尬和自卑中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声而怯弱回答到,老师,我妈妈没有读过书,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年轻的数学老师顿住了,一时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眼神里同时流露出尴尬和同情两种目光。很多年后,我成为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很多次我在上课时候总是不经意间想起当年那位老师的眼神。
我的外祖父不喜欢我的母亲,因为母亲总是责怪外祖父不让她读书,让她成了睁眼瞎,我的母亲有兄妹五人,她是家里唯一不识字的人。外祖父却偏偏很欣赏我的父亲,不但接受我父母自由恋爱,同意把母亲嫁给父亲。在知道父亲家里情况后,主动退还了两千块钱彩礼,并送上锅碗瓢盆等大堆日常用具,又砍倒门前的两棵树,请村里最后的木匠,帮忙打了一套家具。桌子一个,橱柜两个,衣柜一个,椅子一个,小凳子若干。时至今日,外祖父死去多年,我也离家多年,那些木制的家具早就被虫咬坏,被大火烧尽,不知所踪。我的母亲结婚后第三天,就是去看山上看属于自己的土地,每去一块地,她的怒气就增加一分。因为分给我父亲的土地总是比分给我伯父家的土地贫瘠、偏远。这也为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埋下隐患。很多年后,国家政策变动,土地流转,母亲已经不需要依靠种地养活自己,但是她还是反复说到伯父家把最好的土地都分走了,留给我们家的都是不好的。我的祖父伯父分家的时候,我父亲才八岁,我的伯父年长我的父亲十二岁,伯父在读了两个初中之后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有考上师专,祖父意识到他没有拿铁饭碗的命,就张罗着给他取了亲。并把家里一半的家产全部分给我的伯父,那时我的父亲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在婚礼上和一群村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孩子抢糖吃。分家的时候,祖父请了村主任以及最权威的长者作证,但是年幼的父亲毫不关心,他抢到了很多糖,正在和村里其他孩子炫耀。很多年里,我不止一次听到父亲和伯父在喝酒,酒过三巡后,父亲借着酒意提起说分家时候不懂事,好的土地都被大哥你要走了,伯父总是哈哈一笑,扯开话题。
一九九七年冬天一个下午,我的母亲放下肩上的玉米秆后,把我生在牛圈门口。之后,我母亲陆续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也就是那些年,我们一家开始和计划生育斗智斗勇,第一次是我弟弟出生后,村主任带着计划生育干部来到我家破旧的房子里。我的母亲很快知道了消息,她背着我抱着弟弟,很快从后门溜走,爬到村庄后山的一个山谷里。那儿有好几个山洞,是天然的躲避场所。那时候为了对付计划生育,全村都达成了某种一致,只要一听到风吹草动,全村所有育龄妇女就带着孩子往山洞那边去。时至今日,我依旧对山洞记忆深刻,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山洞里躲计划生育,我的母亲和其他躲计划生育妇女们聚在一起聊天,我就蹲在地上玩各种各样的虫子,有时也和其他小孩子玩耍,但很快就打起来,各种哭声喊声充斥山洞。大人们就恐吓说,再哭就让计划生育把抓走,于是大家就安静下来。
我的母亲怀上我的妹妹时,躲在家养胎,被村主任带着两个计划生育干部堵住了。他们是叫我怀孕了七个月的母亲从被窝起来,我年轻的母亲拒绝配合,于是两个计划生育干部生拉硬拽把我母亲拖下床,拉到门口,拉去引产。我的母亲同其他中国广大农村妇女使用了一样的手段,躺在地上大哭,撒泼打滚喊救命。但是这次没用,于是他们打坏了我家的窗子,砸坏我家一面墙。我的父亲姗姗来迟,他的手里拿了一把杀猪刀,村主任和计划生育的干部决定避其锋芒。并下达通知,要求我母亲这个星期去引产,上缴罚款。年轻父亲看着被砸坏的房子欲哭无泪,他终于感受到生活的艰难。最后,父亲在村里年长的三大爷的指导下,给村主任送了一只五斤的公鸡,我的妹妹顺利出生。第二年春天,我在外躲计划生育的伯父一家回到村里,他家有六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儿子。于是我的祖父和祖母搬到我家后面一空房子居住,我们一家五口就只能挤在一间瓦房里。也就是那一年,我带着弟弟开始睡在牛圈的二楼。那一年我五岁,弟弟三岁半,他总是担心掉到牛圈中会被牛吃掉,尽管我多次告诉他牛不吃人。当然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村里有家三岁的孩子因为父亲的疏忽大意,掉进猪圈,等其他孩子跑来通知大人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被猪吃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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