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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夜女孩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黔西南州 刘东亮    阅读次数:8712    发布时间:2025-11-17

她穿牛仔裤。

那段时间正流行的款式,蓝灰色,透一点贝壳白。裤口宽大,缀着绒边,膝盖处还破了洞,像流水线淘汰下来的废品。好在头发没染,却如荒地肥草,许久无人打理,肆意生长,遮住半边眼睛。嘴唇没什么血色。鼻翼上夹着金属鼻环,闪闪发亮,似乎是不锈钢材质。假睫毛炸竖起来,眼睛却灵动,像我小时候偶然在树林里碰见的一只安静啃食板栗的灰毛小松鼠。如果说她身上有什么让我动心的地方,毫无疑问,是那双眼睛。

我清晰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三句话是:喂,有烟么,搞一根来抽抽。

她数次割腕自杀。覆盖右手腕骨处的皮肉混沌,像曾被硫酸侵蚀溶解一般,她是个左撇子。

她不相信爱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心遇网吧。网吧很脏,气味污浊,凌晨十二点后尤甚。隐匿暗处的疲惫男孩们纷纷脱鞋。当然我不相信有女孩也会脱鞋。网吧女孩是少见的。

我偏爱43号机。大厅区最里面的一排,背靠墙壁,左侧有窗,窗上有门板一样厚实的遮光窗帘,右手边是44号。我悄悄扯松了44号机的电源线,没人能打开它。与他人的距离感,对我至关重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看上了44号机位。她坐下来,按了开机键,没有反应。她再次按下,还是没有反应。她叹了口气,陷入宽大松软的沙发椅,扭头看我的屏幕,弄得我好不自在。一旦被别人的目光锁定,我就浑身难受。

我当时在玩地下城。游戏里,我也与其他玩家保持距离。不拜师,不组队,不聊天。一个人乐此不疲刷图。后半夜也会打开小电影,缩小了拖到屏幕右下角。可这个女孩的存在,让我今天不敢轻举妄动。

她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摘下耳机,转头看向她。她重复一遍:帅哥,帮我看看这台机子,打不开。她手肘支在沙发椅上,手托下巴,好像看熟识的朋友似的,看向我。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

我不善拒绝人。本想让她喊网管,可说不出口。事实上,网管来了也不一定有用。网管只会让人重启,不行就会让人换一台。我装模作样帮她调试,依次查看电源按钮、插板线、显示器接口,最后才找到我扯松的那根电源线。我对她说:原来是这根电源线松了。屏幕亮起,她说:谢谢。

她玩的是劲舞团。我从来没有玩过那款游戏,实在不知道到底哪里有意思。但她玩得相当入迷,音乐声调到最大,音浪竟从硕大的头戴式皮质耳机里跑出来。期间我几次尿急,因为被她堵住了出口,只好憋了回去。后半夜,不少包夜人都支撑不住,或趴或卧,睡了过去,鼾声群起。这个女孩却越发精神。三点四十二分——我看过屏幕右下角,大概就是那个时间,她开口向我要烟。那是她向我说的第三句话。

而我没有烟。

 

我们互加了QQ。她叫星语心愿。我不得不称呼她时,就称她星语,她也答应。于是我默认她就叫这个名字。她一直只称呼我为帅哥。本地语言中,帅哥是个万能称呼,下至十五少年,上至六十大爷,称之皆无不妥。我也受之心安理得。

四点多钟,我本来想叫一桶泡面,外加一瓶红茶。那是我包夜的标配。可是,碍于旁边这个女孩,我不好意思独享吃食,索性不叫。不料,女孩却突然摘下耳机,对我说:你饿不饿?没等我回答,她就起身,朝收银台喊:网管,两桶泡面,两瓶红茶。网管半睡半醒,有气无力答了声好勒。她想了想,又喊:再加两根火腿肠,双汇的。随即又坐下,戴上耳机,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天亮之后,我们理所当然成了朋友。眼看下机时间临近,女孩转头问我待会儿去哪休息。我说,回宿舍。她说,你是师大学生?我点头。她说不错啊,大学生。我不置可否,问她准备去哪。她撇了撇嘴,拨撩一下遮住眼睛的头发,说只能边走边看,随机应变。有时是图书馆,有时是火车站。她没有家,没有租房,没有能回去睡觉的地方。我看她楚楚可怜,就说那我帮你找个地吧,附近有家小旅馆,便宜,也干净,三十块就行,我住过。她说那多浪费啊,包夜一晚才十二。我说没事。

旅馆名叫桥头旅舍。可附近只有一条脏兮兮的城中河,根本没有桥,实在是莫名其妙。我们爬上老式小区的五楼,向老板开了一间房,靠窗,面河,床单不是白色的,而是家用的蓝格子纹。我从楼下过,常看到老板洗晒这些床单。那副场景让我莫名坚信这个老板很爱干净。

进去房间,一关门我就转身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只是愣了大约一秒钟,就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做援交。那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们狠狠睡了一觉,并肩躺在旅馆狭小的单人床上。酣睡初醒后朦朦胧胧,身体和意识都漂浮于虚无境界。时值午后,微风吹起窗帘,日光明媚,云白,天蓝。她就是在那样的朦胧状态中开始讲述自己,完全而彻底,虽然我并没有问她。

她说自己十五岁就离开课堂,从乡下跑了出来。一开始是被同村一个女人带着,入了行。挣得不多,只能到手一半。后来单干,发现更难。社会上什么人都有,可恶心人偏又太多。她说自己看淡了世事,没钱了就去做一单,维持最低的生活开支。能上网,饿不死,便心满意足。

我说你应该找个工作,学门技术怎么样?她只是轻笑一声,不再说自己,转而问我的身世。我说自己是北方人,来到这个南方城市无依无靠。不过从小习惯了一个人。她说那好啊,我也没有朋友。

 

后来上网包夜,我们就相约同去。每次都是我坐43号机,她坐44号。时间久了,网管误以为我们是情侣,默契地帮我们保留那两台机子。

我不再悭吝,有时请星语吃泡面,喝冰红茶。更多时候是她请我。她有次开玩笑,对我说:你大学生,有什么钱,别充大方,花父母的钱不能大手大脚。我一时犯傻,对她说:也是啊,不像你们,自食其力,躺一会儿,就了赚大钱。我清楚看到,她的眼神一瞬间暗淡下来,其中的某些星火再未燃起,她戴上耳机,扭头沉入游戏。我自觉失言,整晚上都在想如何弥补,可直到黎明下机,依然束手无策。只好与她轻道再见,悻悻而别。

她几乎不往家里寄钱。她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哥哥,已经成家。有次通宵过后,我和她自觉精力尚足,于是就去爬东山。那山顶有一座大庙,庙中菩萨法相庄严,像高十丈,隔墙可见。庙前有个平台,铺了大块青石板,视野开阔,足以俯瞰整座城市。进庙要买票,二十一张,我们只好隔墙向菩萨像俯身祈祷。有人起早就在门侧摆摊,我花了十块,给星语买了一个黑木手串。她小心捧在手中,欣喜异常。晨光破晓时,我和她都沐浴在温暖而免费的柿色朝阳中,倚栏凭风,望向城市的车水马龙。人潮海海。我说自己想把可怜洒向每一个人,居高临下看去,片刻也罢,能见城中众生蝼蚁,历尽艰辛,往来奔忙,不过徒劳一场。

她点头赞同,或与我心有所契,忽说自己正在攒钱。我问她攒钱干什么,她说自己要买一张去陕西的车票,藏进钟南山,找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当个修行人,远离这猎猎红尘。我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但修道很苦的,不能吃肉,不能谈恋爱,也不会有电脑游戏。她说不怕,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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