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的地形,怪得很。尤其西南一带,万山攒聚,一座挤着一座,像大地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山头与山头之间,便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窝凼,当地人称“凼子”。大的凼子能容下个千把户寨子,小的呢,也就藏得三五人家、数亩水田、几竿翠竹。故事发生的这个凼子,便是顶小的那一种。
凼子没有名字,凼里的人也懒得给它取。只三五户人家,疏疏落落地散在山脚,像是谁站在天上随手撒下的一把豆子。屋是常见的板壁屋,顶上盖着青黑的瓦片,年深日久,沁出厚厚的青藓,毛茸茸的,倒显得温钝。屋前屋后,必有几棵果树,或是桃李,或是橘柚,不图卖钱,只为孩儿们解个馋。
灵儿家就在凼子最里边,背靠着山。门前一方小小的池塘,水是活水,不知从山腹哪个岩缝里渗出来,在细瘦的水道中凝成一股,糯糯的,透明果冻一般。几亩瘦田,像补丁一样贴在山坡上,种了稻谷和苞谷。还有一片竹林,风一过,唰啦啦响,好听。
灵儿八岁,上二年级。长得像她妈,眉眼清清秀秀的,就是瘦,像根风里的小竹苗。爷爷前年过了身,爸爸开年就和村里人去了浙江,在一个很大的厂子里做工,说是年底才能回来。家里就剩下她,还有妈妈,和身子骨不大爽利的奶奶。
这天,日头好得很,暖洋洋照进凼子。妈妈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个旧簸箕,里面是挑拣过的毛豆。她走到院坝边,朝竹林那头喊:“灵儿——回来喽!”
声音在山窝里转了个圈,泛起回音。不一会儿,灵儿就像只小鹿似的,从竹林里蹦了出来,书包在背后一甩一甩。
妈妈看着她跑近,说:“去,抓把糙米,到鸡坳里,把那只最大的公鸡引来。”
灵儿站住了脚,眼睛瞪得圆圆的:“捉它做哪样?”
“你奶奶这几日身上无力,没得精神。找朱医生看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缺了营养。杀了那只鸡,煨汤给奶奶补补身子。”妈妈说着,又低头拣豆子,语气是平常的语气,像在说一件顶自然不过的事。
灵儿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那只大公鸡!那是她的宝贝。一身金灿灿、红艳艳的羽毛,尾巴上几根长长的翎子,绿莹莹的,闪着金属的光。太阳底下一走,浑身流光溢彩,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它叫起来,声音洪亮,能把整个凼子唤醒。灵儿最喜欢看它踱步的样子,昂着头,冠子鲜红,一步一顿,神气得很。她常偷偷抓了苞谷籽喂它,它认得她,会走过来,在她脚边咕咕地叫。
现在,妈妈要杀它。
灵儿不说话,脚像钉在了地上。妈妈抬眼瞅了瞅她:“快去呀,愣起做哪样?”
灵儿慢慢挪到屋后的鸡坳边。几只母鸡在土里刨食,那只大公鸡正站在一根矮木桩上,顾盼自雄。看见灵儿,它“喔”地低叫了一声,像是打招呼。
灵儿的心怦怦跳。她回头望了望,妈妈还在院坝里拣豆子。一个念头,像条滑溜的小鱼,忽然钻进了她的脑子。她悄悄绕到公鸡后面,猛地一扑,把它抱在了怀里。公鸡受了惊,扑腾了几下,但灵儿抱得紧。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它温暖的羽毛,这公鸡养得久了,通了人性,知道灵儿不会害它,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只见灵儿抱着鸡,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溜进了院子角落的柴房。
柴房里堆着砍好的柴火,还有干茅草,有一股子干爽的草木香。灵儿把公鸡放在最里边的柴垛后面,柴垛堆得又高又乱,正好可以挡住公鸡。她用几捆松软的茅草轻轻盖住它,只露出个头。她低声对它说:“莫叫,莫叫,在这里躲好,莫出来。”公鸡似乎懂了,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眨了眨。
灵儿从柴房出来,心还在跳。妈妈问:“鸡呢?没捉到?”
灵儿不敢看妈妈的眼睛,低着头,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没、没看到,不晓得跑哪点去了。”灵儿一说话就有点结巴。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灵儿一会儿。灵儿觉得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空气好像凝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淡淡地说:“哦,怕是跑上山去了。我歇下气再去寻。”
妈妈没有追问,灵儿却更慌了。
午饭吃得没滋没味。奶奶只喝了小半碗粥,又躺倒床上。妈妈忙着给奶奶拖鞋推背,没再提鸡的事。灵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偷偷扒完饭,就说要去写作业,钻进了自己的小屋。
整个下午,灵儿都坐立不安。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她听见妈妈在院坝里劈柴,听见妈妈喂猪,又听见妈妈和奶奶说了几句话。后来,她听见妈妈在屋前屋后转悠,嘴里发出“咕咕咕”唤鸡的声音。脚步声近了,又远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妈妈的脚步声停在了灵儿的小屋门口。门帘被掀开一角,妈妈探进半个身子。灵儿正趴在桌上,假装看书,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灵儿,”妈妈的声音平平静静的,听不出喜怒,“我前后山都找遍了,硬是没看到那只红毛公鸡。奇了怪了,往日它最恋窝,每天天不黑就进窝的。”
灵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头埋得更低了,手指绞着衣角,小声嘟囔:“我、我不晓得。”
妈妈走进来,坐在床沿,看着灵儿的背影。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奶奶在隔壁偶尔的咳嗽声。
“灵儿,”妈妈又叫了一声,语气重了些。
灵儿没办法,慢慢地转过头,眼睛却只敢看地面。
“你跟妈讲老实话,”妈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力量,“鸡,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没、没有!”灵儿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抬头,对上妈妈的目光,又立刻躲闪开,小脸涨得通红,“我没藏!”
妈妈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有很多说不清的情绪。她伸手把灵儿揽到身边,指着她裤脚上沾着的一小根金红色的羽毛:“这是哪样?”
灵儿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哆嗦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倔强地咬着:“是、是它自己飞上来沾到的!我就是没藏!”
妈妈看着女儿这副又害怕又嘴硬的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不再逼问,只是用手轻轻拍掉那根羽毛,又抚摸着灵儿的头发,慢慢地说:“崽啊,妈晓得你喜欢那只公鸡,它长得是好看,叫声也响亮。”
灵儿听到妈妈语气软了下来,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妈妈继续轻声说:“那只鸡还是前年去浙江打工前赶集买回来的。我也舍不得杀呵。可是你看奶奶,身子骨这么虚。一只鸡,再好看,再喜欢,也比不上奶奶的身子要紧,是不是?鸡汤最养人,奶奶喝了,身上有了力气,病才好得快。”
灵儿只是哭,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心里乱得很,一边是心爱的大公鸡,一边是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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