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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宣布那个消息时，眼睛弯得像月牙儿：“明天我们去河边，给花坛捡漂亮的石头，穿新衣裳！”她声音总是那么轻软好听，像棉花糖。
教室里“轰”地炸开了锅。河边！捡石头！这跟郊游有什么两样？我，陈小木，十岁半，正是好玩又好动的年纪，心一下子被快乐的小鸟撞得扑棱棱乱飞。我偷偷捏了捏裤兜里智能回旋飞球玩具，它凉凉的，扔老远也能飞回来。这是我最宝贝的玩意儿，明天一定要给张老师瞧瞧，她嘴角准会笑得像一弯新月，说不定还会摸摸我的头。王老师呢？他力气大，一定能让我的飞球扔得最高最远。
回家路上，太阳金灿灿的，风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香。我忍不住跑起来，书包在屁股后头一颠一颠。河边！石头！张老师！王老师！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快乐地打着滚儿。
第二天，天蓝得像水洗过。我们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叽叽喳喳挤上了吱呀作响的旧客车。王老师站在车头，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比划着，唾沫星子在阳光里飞舞：“都坐稳喽！石头勇士们，出发！”他嗓门洪亮，震得车顶嗡嗡响，逗得我们前仰后合。张老师坐在靠窗的位置，侧着脸看窗外，阳光给她柔和的轮廓镀了层金边，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我挨着柱子站着，小心地护着我的飞球，心里踏实又暖和。
河水在远处闪着银光，哗啦啦的响声越来越大，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孩子在笑闹。空气里有股凉丝丝的水腥气，吸一口，直钻进肺里。老师们带着高年级的大孩子往水边那片开阔的滩涂走去，那里石头多。我们这些小的，被王老师的大嗓门圈在离水边挺远的高岸上，一片有矮树丛的小坡地。
“陈小木，熊小胖，还有你们几个小豆丁，”王老师叉着腰，像座铁塔，“乖乖待这儿！不许乱跑！看我们怎么当大力士搬石头！谁最听话，待会儿奖励他一块最圆最滑溜的！”他冲我们挤挤眼，笑容像河面的波光一样晃眼。张老师也回头朝我们挥挥手，她今天扎了个利落的马尾，发梢在风里轻轻摆动。
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大孩子们跟着老师走下河岸，踩进那片灰白色的、布满石头的滩涂。河水就在他们脚边不远的地方流着，看着挺安静，像条懒洋洋晒太阳的大鱼。王老师弯下腰，捡起一块大石头，夸张地“嘿哟”一声抱起来，朝我们这边得意地晃了晃。张老师蹲在水边，仔细地翻找着，她的背影小小的，辫子晃动着，像在河边寻找着什么珍宝。阳光晃得人眼花，水声哗哗地灌满耳朵。我有点无聊，掏出智能回旋飞球，扔出去，我扑过去接，它飞回来，碰在我脑门上，我有些发晕。熊小胖凑过来看，嘿嘿傻笑。
就在那时，一种奇怪的、沉闷的轰隆声，像地底下有头巨大的怪兽在打鼾，从上游滚滚而来。脚下的地面似乎也跟着抖了一下。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河面上，一道浑浊的、高高的水墙，白沫翻卷着，像无数怪兽张开的利齿，正以可怕的速度朝下游压过来！它推挤着前面的河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盖过了一切声音。
“水！大水！”岸上不知谁撕心裂肺地喊破了音。
滩涂上瞬间乱了套！人影像被惊散的蚂蚁。王老师猛地直起身，巨大的吼声穿透水墙的咆哮：“跑！快跑！上岸！”那声音像炸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一边狂吼，一边猛地推搡着身边吓呆的几个大孩子，把他们往岸上赶。
张老师离水最近。她正弯腰去捡一块石头，那浑浊的巨浪已经像倒塌的山墙一样扑到了眼前！她只来得及惊惶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隔着翻腾的水雾和混乱的人影，像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的眼睛，直扎进脑髓里。她小小的身体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那股裹挟着木头、泡沫和泥沙的黄色洪流猛地卷倒、吞噬！只一眨眼，那晃动的辫梢就消失在翻滚的浊浪里。
“张老师——！”岸上的我们魂飞魄散地尖叫起来。
王老师离张老师被卷走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他刚把一个腿软的大孩子推上陡坡。听到我们的尖叫，他猛地回头。时间好像在那个瞬间凝固了。他看到了张老师消失的地方，看到了那咆哮着继续向下游猛冲的洪水。他那张总是笑嘻嘻的、像太阳一样发光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石头的僵硬和决绝。他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像一支离弦的箭，不是跑向安全的岸上，而是朝着张老师消失的那片翻滚着死亡泡沫的浊流，一头就扎了进去！
“王老师——！”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窒息般的呜咽。
他奋力划水的强壮手臂在浑浊的水里只扑腾了几下，那巨大的、无情的黄水裹挟着他，像玩弄一片小小的树叶，瞬间就把他冲到了河心，和张老师消失的方向一样。一个浑浊的浪头凶狠地打过去，他奋力昂起的头也没入了水中，再也没有冒出来。
前后不过十几秒，也许更短。两条鲜活的生命，我眼中像山一样可靠、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张老师和王老师，就这样被那条刚刚还安静流淌、此刻却狰狞咆哮的大河，一口吞掉了。干干净净，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岸上死寂了一瞬。紧接着，更大的混乱爆发了。哭喊声、尖叫声、大人们撕心裂肺的呼号，像无数把钝刀子，切割着空气。有人冲下河岸，徒劳地对着汹涌的浊流呼喊，挥舞手臂。有人瘫软在地，放声大哭。
我像根木头桩子杵在原地，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眼睛死死盯着老师消失的那片浑浊水面，那里只有无尽的黄浪在翻滚、咆哮，像一个咧开大嘴狂笑的怪兽。智能回旋飞球冰冷地躺在脚边的泥里，像个寡鸡蛋。裤裆里一阵温热，又迅速变得冰凉，紧紧贴在大腿上。耳朵里灌满了水流的轰隆声，那声音不再是哗哗的笑闹，而是怪兽永不停歇的、贪婪的吞咽。世界被这可怕的黄色和轰隆声填满了，旋转着，要把我也吸进去。
后来是怎么被拖上车、怎么回到学校的，我全没了印象。只记得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呜咽。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走过张老师和王老师的办公室，一切都变了。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张老师办公桌那个粉红色的水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盖子掀开一条缝，里面干干的。王老师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灰色劳动布外套，还搭在他椅子的靠背上，袖口蹭着的一点白灰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他们只是出去一会儿，随时会在教室出现——张老师带着浅笑，王老师扯着大嗓门喊“上课了，神兽们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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