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我经过小学校时想起了你,正从红军山上髦孩般地向我跑来,鼻涕还挂在嘴角,说几句蹩脚的普通话还嘻嘻自乐。周围几个看电视喜剧惯了的父老乡亲们,从豆花店里抽出身来,朝我涉足而过的槐树下走走停停,说些潜伏在风声里的自娱自乐的话。小镇上多年不见的镇上乡亲们一直偏爱指手画脚地品评着关于出现在槐树下的男男女女们,这种永无休止的说论成了他们笑看凡尘的武林绝招。你还记得吗,莆,当初教我们小学二年级语文的眼镜男,是个风度翩翩的大才子。他从槐树下经过时被乡亲们指点出曾与西门妓女有染的不雅过去来。这个才子于是说出了句至今还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
“一切在过去中淡忘,过去在一切中重现!”
想起来了吗?不就和妓女一起吃了顿饭,从豆花店里热气腾腾地出来各自打道回府。乡亲们说,这个老师没有点师德。
我脑海中的小学全然不见了,眼前是一所全日制的普通小学,是市里直辖的示范小学,那条曾经被藤蔓缠绕卷曲的水泥路,现在却不见踪影了。是我来得太迟了,还是时代变化太快了。容我还站在槐树下整理下沉重的行囊,将脸用风衣的领口遮蔽,这样我就不会被乡亲们一眼认出来。是的,这样我可以抵御像小学语文教师当年的舆论风潮。但是,我却无法抵御那小学门前一个步履矫健地朝乡政府这头临近农合银行的地方走来的人的书生意气。我觉得这可能太像一个人了。
那边劳改所和粮管所并列在原先的位置上,乡卫生院改成了面朝南方,而一条通向高山上的乡村公路从小镇上王二娃开歌厅的地方嫁接了出去,成了一些乡亲乐于讨论的敏感话题。就在我试图从这条山路直上那边的回龙寺时,有个中学生朝我讪笑起来。他匆匆低头捧腹而去的笑容是那样不怀好意。莆,这上面难道不是通往乡下的路?
还是那个书生意气的教师叫住了我。他询问了我为何要走这条路。我默不作声。事实上王晓义就走过这条路。他告诉我说,王晓义你不会不认识吧。你是这个地方的人吗?我怔住了,在上下两难时,又走过来一些人,分外惊喜地认识了忐忑不安的我。他们说,这不就是牛娃子嘛。
莆,我害怕的事总会发生。回乡是想隐蔽地与你相会。现在可好,弄得一个村庄的人都知晓了。他们争先恐后地交头接耳,可想而知,我回乡的消息想不胫而走也难。
我们一路上聊得不亦乐乎,因为我成了他们眼中地地道道十年未归的远方客人,是白云村的珍贵友人。同辈的伙伴们,都牵扯着他们的儿子儿孙或是别人的小孩,在山麓之间流露出夕阳西下时的洁白牙齿,与我搭讪。那个文弱书生最先给我介绍起来这些年农牧改造后的狂喜丰收,说退耕还林是党的好政策,人们已经开始真正懂得了绿化环境的大好处。但我眼前的一切却是和他所言判若两物。回龙寺的山上林木还依稀可见,但顺着那些曾经茶叶风华正茂的丘林地带往下看,可以一览无遗地发现到村庄的瘦骨嶙峋。白云去了哪里?那个有着诗一样隽永名字的村庄,不再丰腴伶俜了。我看见几只小鸟在黄昏来临前拼命逃开那些孤零零的树枝。香樟树林恍若进入了生命毫无声息的更年期,就连风也无法将它们的活力点燃。风在山埂上一下消失了。乡亲们对我的热情也随之荡然无存。一切终将会隐没进黑幕深处。就在我即将见到你的未来,莆。
不过,一个小孩一语道破了我心内的玄机,让我跌落在即将下山的地震口。小孩说,叔叔,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那也好跟我们一起抢庄稼呀。但地震是发生在去年的夏天,那时我颠覆在自我设置下的北漂漩涡中,为钱而难以自拔。那个羸弱书生打断了孩子的话。一些人站在书生被夕阳拉长的背影中对着面前一脸沧桑的我一万次地审视着,不时配上些乐曲般的情愫点缀。
“我爸也是在去年夏天从厦门回来的!”他说,“他将我带到这个陌生的家园,却不虞来这第三天就惨遭地震,世事难料啊!”
莆,书生的话将我一秒钟之内从这里带去了分道扬镳多年的厦门的你那边,又将我活生生拽了回来。因为他很快咨问我家住在哪里。最后走在末端的农妇向书生抛眉挤眼。这或许是在暗示啥。我习惯这种怪诞的表情,在乡下,从我放水牛的银杏树下我已学会了包容。今天,我是来看我银杏树的。我希望一切能暂时回到水牛吃草的牛娃子年代,那样,我将会睡上一觉美梦,只等到乡下的鸡啼将我从牛娃子的梦境中带出来。这就够了,像舒服地洗濯了一次自我。
当我和书生聊到王晓义当年教学上不守师德的这些事时,书生向我解释起早先劝阻我上山的缘由。莆,现在乡下的红灯区也像乡村公路那样靓丽,成了人们可爱又可憎的难言之隐。政府部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因为那些妓女全是从川上部分难民营里逭逃来的。汶川地震将他们的一切美好生活彻底破灭,然后,又在异乡的山坳上带给他们希冀。尽管这是种赤裸裸的血色交易,但前来修建公路的外地务工人员们,却在心底暗自喜庆。汶川震出了这么多的貌美妓女,这是上帝的不朽功勋。莆,书生说到这左右环顾了下,我们下山的路已快到尽头了。再走下去,你知道吗?我所看到的阳春三月,夕阳早已西下,那些失去金灿灿光芒的梯田,已在倾尽心思地为我的沉重行囊做着接力赛跑。就在梯田被楠竹林隔开的地方,我就会睡在那里。那是我的家。
“你快到家了吗?”书生问我。但这时他忽而加快了步伐,像是被预谋的手机铃声所带走了。以至于我没能及时回复他。尾随在我背影下的那些模糊轮廓是两个忠厚的乡下妇人。他们与我站在楠竹林的地方又一次默默相视了一番。
“牛娃子,你还是没变!”那个短发的农妇说。
“你知道那个书生是谁吗?”旁边的农妇不容我间歇作答地说起来。
我全当在同影子聊天。夜已经不期而至,我没必要再掩饰愈发真实的自己。我说,我忘记了他长什么模样了。也许,我该称呼这些可畏后生为村庄的教学栋梁。要是我还能缩小身份和皱纹间我沧桑的本分,那还会努着小嘴喊他老师。但我并不认识他。
“他是李二娃的儿子!”那个后来说话的农妇毫无思索地告诉了我。但很快她急促地低下头,和一边数落她的伙伴交换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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