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时,同学老李打来电话,说几个老同学要在酒馆聚聚。推开包厢门,酒桌上菜已上齐。被一圈同学围着,坐在正位的崔老师明显消瘦了很多,头发也更稀疏了,他举起酒杯,笑着调侃我:“听说你买了槐花?可惜现在老家可寻不着那玩意儿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崔老师放下酒杯,语气里带着几分怅惘:“前几年搞新农村建设,村头的槐树林全砍了,种上了观赏树。现在每到春天,粉嫩嫩的一片,可总觉得少了点啥。”他的话让空气突然变得沉重,隔壁房间的划拳声、酒杯碰撞声,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想起小时候,槐树林是全村孩子的乐园。春日里我们在树下追逐,看蜜蜂在花间忙碌;盛夏时躺在树荫下听蝉鸣,数天上的云朵;深秋捡槐树叶做书签,冬天则在树下堆雪人。那片树林见证了我们太多的欢笑与泪水,如今却只能成为回忆。
散场时,月光已经爬上了树梢。走在县城新修的柏油路上,霓虹灯将影子拉得很长。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槐花饼烙好了,给你留了三块,回来趁热吃。”
推开家门,灯光下,母亲正坐在餐桌前,戴着老花镜修补我的旧毛衣。槐花饼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她抬头笑道:“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咬下一口,酥脆的饼皮里渗出槐花的清香,恍惚间,我又成了那个在灶台前烧着火眼巴巴等着美食的孩童。或许有些风景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但只要母亲还在,记忆里的槐花就永远不会凋零。
将阴干的槐花与大枣翻炒时,厨房里腾起醇厚的甜香。老式铁锅在煤气灶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槐花由雪白渐变为浅黄,大枣在翻炒中裂开细纹,释放出琥珀色的蜜糖气息。这场景与记忆里母亲在土灶前忙碌的画面很相似,恍惚间,时光仿佛倒退了几十年。
记得儿时,每到槐花收获的季节,母亲总会把多余的槐花晾晒在房顶上。那时的我总爱搬着小板凳,坐在晒得发烫的瓦片旁,看母亲用竹耙轻轻翻动槐花。午后的阳光浓烈而炽热,槐花在暴晒下蜷起花瓣,散发出干草般的香味。母亲常说:“晒透的槐花存得久,留着冬天泡水喝,嗓子疼了最管用。”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只觉得将春天的味道锁进坛子里,是件神奇的事情。
此刻,我握着木铲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随着温度攀升,炒锅里的香气愈发浓烈,那是岁月沉淀后的温暖气息,不同于新鲜槐花的清冽,多了几分沉稳与厚重。当花茶呈现出焦黄色时,我关上火,放凉后,将它们盛进提前消毒好的玻璃罐。密封时,“咔嗒”一声轻响,仿佛将整个春天的记忆都封存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起了个早。晨光透过纱帘洒在茶几上,为密封罐镀上一层柔光。舀出几勺花茶放入玻璃杯,滚烫的开水注入的瞬间,干缩的槐花在水中舒展,大枣缓缓上浮,茶汤逐渐晕染出琥珀色的光泽。热气升腾间,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村头那片槐树林。
正出神时,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将我拉回现实。县城的日子总是这样,新与旧交织,传统与现代碰撞。推开窗,对面新建的商业综合体霓虹闪烁,而转角处的老茶馆早已不见了。忽然又想起崔老师说的风景树,不知道那些风景树下,是否还会有孩子追逐嬉戏,是否还会有人记得那片槐树林,是否还会有人想起曾经满树雪白的槐花。
母亲端着刚蒸好的馒头走进客厅,见我对着花茶发呆,笑着说:“泡好了也不喝,等凉透了可就没味儿了。”我赶忙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甜味中带着淡淡的花香,暖意顿时蔓延至全身。母亲在我对面坐下,开始絮叨起街坊邻居的琐事:对门张婶的孙子考上了985,菜市场的豆腐摊换了新老板,楼下李大爷的鸟笼被野猫掀翻了……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此刻听来却格外亲切。
午后,我带着密封好的花茶去看望独居的王奶奶。她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如今已是满头银发。推开斑驳的木门,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正艳,却少了记忆里槐树的身影。王奶奶颤巍巍地接过花茶,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好孩子,还记得我这老太婆爱喝花茶。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喝什么咖啡、奶茶,哪还记得这些老味道。”
我们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泡上一壶槐花大枣茶。王奶奶说起过去的事,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那时候,槐花可是救命粮。闹饥荒的年头,树皮都被啃光了,多亏了漫山遍野的槐花。你妈怀着你弟的时候,天天去摘槐花,回来蒸得稀烂,就着盐水喝……”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的匣子,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细节渐渐清晰起来。
夕阳西下时,我告别王奶奶。走在铺满金色余晖的小巷里,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童声。循声望去,几个孩子正围着卖棉花糖的小贩,彩色的糖丝在风中轻轻摇曳。这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槐花盛开的季节,村里的孩子们也会这样围在一起,不过那时我们争抢的,是用槐花串成的花环。
回到家,母亲正在收拾晾晒的槐花。她将最后一把阴干的槐花装进布袋,突然说:“明天咱回趟老家吧。”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茶几上,那罐花茶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回老家。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不断掠过。曾经的土路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田野里的庄稼地被整齐的温室大棚取代。当车缓缓驶入村口,我看到了崔老师说的风景树,粉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美得如梦如幻,却总觉得少了几分质朴与亲切。
我们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老宅走。老屋的院墙早已坍塌,院中的老槐树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整齐的草坪。母亲站在原地,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弯腰捡起一块碎砖,轻轻摩挲着:“这还是你爸当年砌墙用的砖。”
我望着远处的风景林,突然想起小时候,槐花盛开时,整个村子都浸在香气里。清晨,第一缕阳光会穿过槐花的缝隙,洒在我们的脸上;夜晚,月光为槐花镀上一层银辉,我们在树下数星星、听故事。那些简单而美好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回程的路上,母亲从布袋里掏出一把晒干的槐花,塞到我手里:“带着吧,想老家了就泡杯茶。”我紧紧攥着这些干枯的花苞,仿佛握住了整个童年。窗外的风景树渐渐远去,而记忆中的槐花,却在茶香中永远绽放。
此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泡上一杯槐花大枣茶,看着花茶在水中舒展,闻着熟悉的香气,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槐花盛开的春天。岁月或许会改变很多东西,带走曾经的风景,但有些味道、有些记忆,却永远不会褪色。这一罐花茶,承载的不仅是春天的味道,更是对故乡、对亲人、对过往岁月深深的眷恋。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茶香萦绕,心中便永远有一片开满槐花的树林,那里有母亲的笑容,有童年的记忆,有曾经的最温暖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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