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雪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从灰白色的天空,飘下了大小不均、轻重不一的雪花。
没有风,雪静静地下,密密麻麻铺满天际。小片的雪花像上帝撒下的世间甜咸,斜直驰骋,快而潇洒;大片的雪花像下凡的仙女,飘飘荡荡,优雅恬静。路上的人们慢了脚步,熄了车声,驻足下来,静静地欣赏这场久违的初雪盛宴。
雪落人安宁。在南方,与其说雪是冬天按照惯例下的,还不如说雪是人们盼来的。不是每一年都有荣幸见到雪的魅影,一进入冬季就满载着期盼:“要是今年这个冬天能下一场雪就漂亮了”。是啊,在南方,雪是那么圣洁,那么美丽,那么难以邂逅。尤其是,每当下雪之时,就是亲人团聚、游人归家之期,谁不想在寒冷的冬天看看雪的风采呢?然而,南方的天,像将出阁的大闺女,将哭不哭,总是那么不干脆,把人的眼睛盼长了,心儿痒透了,要么下雨连绵,要么吹风凝冻,总是给人以低沉、拖沓的视觉体验。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一天,心情总是压抑、沉闷的,这样的天气,温度极低,路面溜滑,冷风掠过,拽着心子抖三抖,鸡皮疙瘩满身窜。这天气并不具备人们蜷缩在家的“得乐”氛围。外景一如往常,虽说冰封雨罩,也必须出门干活,人们并不因为天气冷地面冰而放弃对生活的挖掘。
但下雪就不一样了,久违的雪一下,人们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松了。因为这包上帝洒下的调味粉,世间的一切瞬间就祥和了。周围的世界密布着不宜外出的气氛,世间冷暖兴衰尽需不理,孩子们尽可以不去上学了,丈夫也不必在妻子的叨念下蜷缩在被窝里了,人们用温柔和慵懒向着雪来一场邂逅的仪式。等到中午起床,雪已经漫山遍野,给大地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晶莹的冰从树上、屋檐上垂下来,恰似冬日里静谧的风铃。
一片银白的世界总是令人激动的,裹着棉衣、捂着耳朵,喘着雾气,到洁净的雪地里捧一口雪送到嘴里,尝尝初雪的味道,这是对雪的最起码的尊重。孩子们兴奋了,因为不用上学,整日里在雪地里跳啊打啊闹啊,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滑雪坡......把入冬以来储存的体力全部挥洒在雪地里,狗、鸡、鸭也来凑而闹,在雪地里留下调皮的小脚印。因为下雪,女主人煮饭也格外豁达,腊肉香肠、鸡鸭鱼菜应有尽有,酒管醉,饭管饱,一大家人围在火炉子上,烫着火锅,品尝酒菜,甚是温馨。一直沉稳的老人多喝了几杯,格外开心,红着脸、婰着笑,捋着胡子,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翻谈着那些年大雪封门的老黄历,一席间亘跨半个世纪,讲者带劲,听者动容。这样的场景,没有柴米油盐的烦心事,生活学业的苦恼抛在一边,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安宁,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停留啊。
瑞雪兆丰年。对于农村人而言,雪可谓是丰收的号角。白菜白得发黄了,萝卜大得如柱,经过霜雪寒沁的蔬菜,格外香甜。刨开厚雪,拔地割起大白菜,被雪打得枯黄的外叶可以用来牲口,中间嫩而白的叶子洗尽,在猪油、豆鼓、腊肉的调和的火锅里烫来吃,味道无尽香甜;萝卜可以做菜,也可以生吃,用刀削去薄皮,一口一个满嘴,尽是甜甜的汁液。也可以切成丝,用胡辣椒、小葱、大蒜和酸姜凉拌,味道可口至极,这不仅是蔬菜的丰收,更是幸福、满足的丰收。
尽管大雪封门,农村人坐在家里,心里却在牵挂着地里那些庄稼苗苗。小麦早就种下去了,这时已经窜出二指那么长的叶子,一路一路的,整整齐齐,肥油油的,像韭菜,又像小葱,在荒凉的冬季里,独树一绿。雪下来了,给小麦盖得严严实实,整个冬天,都不会冷,更主要是,就算冻雨冰凝,小麦也毫无损伤;土豆刚种下土,虽然还没发芽,可不能遭受冰寒入侵啊,幸好大雪封盖,恰好让这些还不知世间冷暖的土豆伢子平安地度过最冷的寒冬;雪一下,害虫活不成了,纷纷冻死在土里,去年翻在地里的秸秆更脆了,全部融进土里,反而增加了许多肥料。明年,丰收有望了。
通常,雪下的时间不长,存续的时间也短,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倍加留恋下雪的日子。大雪过后的第三或者第四天,融雪开始了,天地明晃晃,地下水凼凼。太阳从灰白的雪眼中探出头来,大地激动地流泪了,人们那场因雪而生的春梦,也该醒了。矮处的田梗上、路边、树上开始稀稀疏疏地掉落水滴,七零八落,嘀哒嘀哒。地下开始泥泞,人畜走过,脚底与大地亲密接触,发出磁呀磁呀的的声音,格外软糯。待得下午,天空的云朵悄悄地散开了,太阳占据了整个天空,把骄傲的光亮恩赐给大地。低处的雪几乎消失了,只留下远处山尖上零星的白色,给人们做个念想。天无不散之宴席,再温馨的日子也将过去,雪始终要融化,靠雪的气氛慵懒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忙碌的日子即将到来。第二天起个大早,扛着锄头,拉上黄牛,朝着那片被瑞雪沁得松软、肥沃的土地进发。
◎家信
“敬爱的爸爸妈妈,展信佳。我已经平安到大(达)福建,这里是福州市仓山区霓虹雨衣厂,我和春桃、贵会住一干(间),听车间组长说,从下个月开始,我们一个月骑马(起码)能找(挣)600块钱;强修和东宝在挖力(泥),格(隔)我们不远。这边天气有点热,台风很大,人很多。家里还好吗?爸爸身体不好就少住(做)点,岩上远的荒土就不要住(做)了。信里有150块钱,给弟弟们交学费。此致,敬礼。女儿秀萍。”
这是姐姐外出打工半年后写回来的地一封信,从福州寄回来,到我们拿到信,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农村没有邮递员,邮政局统一将信件收纳在村邮政所,逢3、8日子赶场,工作人员将收信人名字张贴在门外的墙上,赶场的人们看到名字,拿身份证和私章领取信件。
因为要开药铺,父亲每次赶场都回来得很晚,回到家,父亲给我们几个分了糖果,钻进地楼屋换下赶场时穿的“四个包”中山服,穿回土布汗头,坐在桌前稍做休息。我们几个已经将牲口招呼完毕,猪食已经煮好喂完,牛圈里面铺了一层草,鸡鸭已赶回圈里。哥哥在煤油灯里添上油,挑亮灯芯放在碗柜上,母亲煮好饭端上桌子,我们草草吃完晚饭,已是晚上八九点钟。这时,父亲从赶场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信封,平整地撕开放在桌子上,指派读小学三年级的我来念。但每次我都很不情愿,明明老爸认字比我快,理解又比我强,为什么非要我念呢?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其实早已经看过信了,因为母亲不识字,指派我念信,一方面可以考考我这个小学生的识字能力,另一方面,也借助我的嘴巴,向母亲转达姐姐的问候,而父亲本人,也特别痴迷地重温着姐姐的来信。姐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字体娟秀、方正,笔画流畅、有力,颇得老爸真传。每当我断断续续念着信,遇到不认识的字打住迷惑地望向父亲时,他总还沉潜在原来的情绪里,或眼神迷茫憨笑,或带着期盼的神情看着我,希望我赶快念出那一段话。姐的信,每隔两三月来一次,基本都会在信里夹杂一两张人民币,或50,或100,但这已经是姐姐一两个月的全部节约。因为给家里汇款手续繁杂,而且要手续费,所以她们干脆冒险采用这样的方式,简单方便便宜。父亲取出钱,在煤油灯下反复翻看,久久都不放下,仿佛这钱里有姐的照片。
有时,姐寄回来的信里,也有代强修、贵会他们写的信。不管赶场回家多晚,父亲都会亲自把信送到他们的父母那里,并且将信件一字一句念给他们听,有夹杂的钱也一并捎给过去。
姐的信,虽然每次都是寥寥数字,却有春夏秋冬,有喜有乐,就是没有苦和愁,一向报喜不报忧的姐姐,让父亲多少有些担忧,看完信,父亲又将信折叠规整,放到衣柜里,那里有姐写回来的所有信件。然后,父亲又从衣柜里拿出信笺纸,给姐回信。吸水钢笔在信笺纸上写了“秀萍”俩字后,笔就停住了,父亲盯着煤油灯的火焰,要思索很久才动笔:“来信收到,家里一切都好,全家人身体也好,勿担忧。今年雨水广泛(充足),庄稼长势不错,包谷现在已经挂包了,这几天趁天色好,在忙栽红苕藤。你在外面万事小心,有困难要跟爸妈说,需要帮忙找强修他们。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们不在身边,你自己去买点好吃的。父亲笔。”笔在纸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和着父亲写字时抑扬顿挫的姿势,一直持续到深夜。有时,父亲写着写着,眼睛越来越红,鼻子也不通畅了,发出呼呼的响声。
后来我们家通电话了,我们与姐通信也方便多了,纸质信件就此中断了,直到后来姐在福州因车祸去世,再也没有写过信,可父亲总是留着姐写的那堆信件。前年,父亲也走了,收拾父亲遗物时看到姐写的信,随手翻开一封读来,瞬间泪如泉涌。
(编辑:白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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