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知道我今天要去值班,天还没亮就起床给我做早餐,生怕我迟到。早餐是昨天包的饺子,用葱花、五花肉末、生姜拌白菜做的,煮熟放点莲花白,吃时就点醋和酱油,喝着面汤,味道堪称极品。母亲自己也煮了两个吃着,我吃了几个感觉有些撑,欲待不吃了,母亲望了望我的盘子,又看了看自己的碗,目光转向盘子里面的饺子,嘴里咀嚼了两下,脸上的皱纹随着肌肉呆板地动着,突然试探性地问我:“不吃了?白白净净的粮食,不要浪费啊,你要是吃不完,给我吃了”。我赶紧说“妈,我吃得完,吃得完,这就吃了”。端起来往嘴里塞。
母亲看我有些勉强,说“儿啊,咱是从农村出来的,以前穷困的日子可不能忘记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请同学来家里吃饭的场景?” 其实,小时候的时光我记忆最深刻,因为家里穷,很多日子都勒着裤腰带,自然记忆深刻。
母亲讲的是我小时候三年级的事情。那时候在村里的民办学校读书,因为没有桌椅,只能一人出高板凳做桌子,一人出矮板凳做凳子。和我一起的那个同学家就在学校边上,而且他家还开了一个小卖部,算是同学之中的“首富”,因为看我家路途较远,我的个子又较为瘦弱,所以,跟我坐一桌的时候,自己买了新的课桌和板凳,用红油漆刷了一遍,赫然摆在教室右侧的第一桌,和其他同学的桌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以至于能和他坐一桌的,都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骄傲之余,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毅然决定请他到我家吃饭。回家之后我将这个事情告诉了父母,却遭到两个哥哥的一致反对。要知道,请人来我家吃饭,至少得有“精光饭”,得见肉漂油。以我们家的条件来说,完全达不到这个要求的,因为,五兄弟都在读书且吃长饭的家庭,全靠刨土得的微薄收入交学费、应付酒席、维持家庭开销。更为铺张的是,请他一个人来,大家都得吃“精光饭”,以免惹人笑话。粗略一算,加上请来的人,每人一碗“精光饭”,还要给请来的同学预留一两碗饭,总共需要十碗饭,大概就需要一升米,还有肉,必须有人赶场去割至少半斤肉,那也得四块钱。要知道,按照我们当时的标准,每顿饭的米大概就是一小杯,其他的都应该是玉米和土豆,一升米要吃二十多天呢。油也不能用菜油,人家看得起咱,得用猪油来炒菜,再磨一锅豆腐,这一算起来,这顿饭起码要十几块钱,这对我们这个连吃盐都困难的家庭来说,自然是个很大的问题。 几个哥哥反对是有道理的,我有些动摇,打算据实告诉我的同学,不请了。但是母亲却从坚持地说“古语讲,男人无信,是通铁无钢,女人无信,是烂草麻蘘,你既然已经说了请人家吃饭,就不能退缩,虽然我们条件艰苦,但是你要记得人家的恩情。”父亲也同意母亲的想法,于是,在几个哥哥的叹息和愤怒中,我们开始准备这顿饭。 父亲一大早去割了一挑牛草,给牛喂了水,提了几捆旱烟就往街上走,我们一如往常,磨好一撮箕玉米面后背着背着午饭去上学。母亲自在家喂猪,然后是磨豆腐。恰逢周五,大哥他们也回来,下午放学,我如愿地带了同学来我家吃饭,路上心情忐忑,我是我们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请同学来我家做客的,一面高兴自己能以最高礼节请同学吃饭而激动,一面又担心自己这顿饭带来的负担,毕竟,从他们的眼神我能看出来,这顿饭的难度,我感觉路旁的松树格外严肃,一动不动,往常坐在上面叠子的那块大石头似乎更加斜了,几乎要倒栽下来,就连红岩子的杜鹃花都有些鲜艳得眩晕。
同学进家后,四处好奇地参观,并没有因为我家条件的简陋而皱眉,这是我很开心的,母亲特地换上了赶场天才穿的干净衣服,正在忙着炒菜,看见我们进来,满脸可亲的笑容,热情地邀请同学在凳子上坐下,给他端来南瓜子,不过同学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端坐,拉着我到处去参观,对我家的牛圈和猪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时,天晴霞红,知了无厌叫唤,鸟雀在枝头轻盈跳跃。我给同学热情地介绍我的几个哥哥。 晚饭终于开始了,母亲给每个人盛一碗“精光饭”,把筷子用热水洗了几遍,放到一个空碗上。菜是三菜一汤,分别是猪油炒土豆丝、凉拌天仙米,炸土豆片和虾片,里面还有花生,主菜是旱白菜煮豆腐和猪肉,一眼就能看到汤面上飘着的油珠,老远就能闻到猪肉那种勾魂的鲜味,一家人围着我的同学坐定。母亲热情地招待我的同学,用筷子给同学夹菜,自己做着夹菜的姿势,却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些菜叶子和青辣椒。
父亲较为沉默,赶场走了三十多里路,他看上去稍微有些疲惫,今年旱烟有花斑,因为农活忙,没有及时打烟丝,叶子又小,质量一般,他的三捆烟叶,只卖了一块二,买了几包盐就用完了,所以买肉只能赊账,要是付现钱,还可以割点肥肉的,但是今天肥肉却非常少,以至于除了这一顿的油,几乎没有什么结余,父亲草草吃了一碗饭,喝了点汤就去忙做犁趴了。
几个哥哥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大闹,闷声吃着,不时往菜汤里面盯,瞅准机会快速地夹块肉往嘴里送;只有大哥虽然也吃肉,却一脸严肃,不时还给我传递一个厌恶的表情;我有些如坐针毡,不时地判断这顿饭给我们这个家带来的负担,希望这顿招待没有给后面的经济带来过重的压力,因为原本赊的书学费,这个月就到期了,说等玉米出来就还,可今年,玉米还没熟,就已经用新玉米糊顶了好几顿了,情况较往年更复杂,更为艰难的是,今年大哥又考上了中专,整整六百的书学费,还没有着落,想起这些,我的罪恶感越加严重,甚至连他们说的什么话我都没听清楚,脑子里想的都是关于这顿饭的不可估量的后果。 饭终究还是吃完了,同学吃得很饱,汤还剩一些,肉却几乎没有了,母亲小心地将汤碗收拾好,放在碗柜里,又烧了洗脚水,洗好脚,同学困了,我将他安顿在我睡的床上,想去找几个哥哥解释些问题,释放下心里的压力。大哥是我们兄弟中的主事者,我必须跟他解释清楚同学给我的照顾,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仰头正在看星星,煤油灯从门缝里照出去,在他的身上映出一条矩形的光带。
我走过去,嬉笑着套近乎地说“你晓得他叫乃样名字不?”大哥悠闲的眼神瞬间变成两道寒光,直射我的心口,“嘎嘎嘎嘎嘎,狗屁不通”,大哥带着及其厌烦的语气朝我咆哮。“你不晓得你是哪块料?就请别个吃饭,你晓不晓得这顿饭今后我们一个月,两个月可能都要啃洋芋宝宝?”,站起来,用力踢了一脚面前的枣树根,转身离去。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全身针刺的尴尬和扎心的痛,因为,在他看来,这顿饭严重挤占了我们的生活支出,特别是因为有可能因为无法负担学费而使他辍学中专。而且这都是因我而起,责任完全在我,要不是我鲁莽,先给大人商量下,权衡下我们家的条件。要不是我自私,为了自己的喜乐而让整个家庭蒙困。要不是我天真,妄想跟不是在一个阶层的人做朋友,我也不会如此难受。
我抬头看看天,目击之处一片深暗,风从耳旁灌进来,霍霍作响,月亮有些远,一些像鳄鱼肚皮的云铺在中间,生生把天空隔成了有星和无星两个世界,有星的那片天是东山场那边,一致延伸到县里,远处可能是市里面、省城,那里,星星也更加明亮,时有车灯从那边照过来,划过天空,形成两道移动的光柱,像极了我大哥犀利的眼神,我知道,那片天,离我太遥远,是我家那盏破煤油灯,永远无法照到的空域,我甚至都无法想象那里会有明亮的电灯、华丽的路灯,那里是另一个范畴的人生...... 那顿饭,我太记忆深刻了,以至于母亲提到的时候,我瞬间就能想到那些点点滴滴,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如坐针毡的尴尬和扎心的疼痛,依然记得那片代表两个世界的天空和那道犀利的车灯。
此刻,我吃着饺子,眼里包含泪水。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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