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月光抗旱
父亲虽然身体瘦弱,但他的脊梁坚韧而刚强,平凡而伟大。他凭手艺挣钱交副业,虽然不常干农活,但干起来拼命。
我家八口人,劳力少,挣的工分少,抢的粮食自然少了。缺衣少食的年代,缺粮断顿的事常常发生,除新米进来尝新和过年外,一年不容易吃上一顿白米饭,全靠苞谷磨面打大锤。几粒白米像稀疏的星星散在黄焖焖的苞谷面里,这是条件算好一点的,条件差的全是粘糠糠的苞谷面,吃起来满口粘,趁热吃还好,凉了像吞沙子一样刮喉咙。所以煮苞谷饭要讲究技巧,先用凉水调和,放甑上蒸,蒸熟后倒出来吹凉搅散,再上甑蒸,吃起来才柔和,受吞。青黄不接时能有这样的一碗苞谷饭吃就不错了,苞谷面都断了就只有吃蕨粑、红苕片或麦麸充饥。那种日子,同现在的宠物相比,差之百倍。
家中常缺粮,父亲很操心劳累。有块自留地,父亲挖翻泥土后秋季种麦子春季种苞谷,到了夏季和秋季就有收的了,关键时刻可以接济一下。那一年苞谷下种时,父亲铲了地皮灰做底肥,苞谷长势很好。这是自己种的,多产一粒是一粒。管理得好,苞谷苗有汤圆那么粗,毫不夸张地说,集体的两三棵都比不上我家的一棵大。抽穗挂包了,那包像怀胎妇女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包越鼓得大,生长的苞米越多,丰收越有希望。可老天故意作祟,看着我家的苞谷长得好使坏招。妇女妊娠期需要营养,正在灌浆的苞米不但要求肥料充足,还需要大量的水分,老天爷不长眼,天天大火烤,草都烤焦了还不下雨。父亲的心也被烤焦了,赶场回来走了三四十里路,顾不得疲倦,放下修补的挑子就往自留地跑。巴掌宽的苞谷叶卷成大拇指粗的卷,靠根部的已是一触即燃了。父亲心头的痛说不出来,他蹲在苞谷地边上反复抽烟,一包烟都抽完了,一卷接一卷的烟雾没有熏走他心中的愁苦。晚上天下凉了,晒热的地皮冷却了,父亲借着月光一挑一挑地挑茅厕的粪水淋。我刚长过扁担高,父亲一人挑着挺累,也帮着挑。我和父亲挑接接担,我在茅厕里舀好挑到半路,父亲接去淋完,我又挑着空粪桶回来舀。茅厕粪水都挑干了,烤焦的地余热未尽,淋下去的粪水“哧”一下就见阎王了。卷了叶的苞谷褪去了绿色,变得灰扑扑黄蔫蔫的,那么多粪水灌下去也救不了它们的命,眼看着长得青翠茂盛、生机盎然的苞谷苗就要被天收走了。家里收的小麦快吃完了,望这块地的苞谷收了能接上缺口,可眼下……一大家人坐拢来,一开舀就是八大碗,一甑饭像漩地洞一样漩下去了,父亲鼻子眉毛焦作一团,吃不下饭喝不下水。
离那块地50米外的地方驻扎了搞建设的民兵连,连队有一个厕所,粪便排在露天粪坑里。可那是集体的,属于另一个生产队管理使用,有专人看管。看管的人是一个族里的,父亲称他二叔,他对父亲也很好。有一回给苞谷施肥还差一点,回家挑路程远,父亲给他讲明情况,在粪坑里舀一点。那里面的粪好,父亲趁他没在,多舀了两挑,将这好粪每窝重复施了一些,家里那清水粪施十次也不顶一次。真的真不得,假的假不起,那粪施下去不久,苞谷苗傻了劲往上冲,特别壮实。父亲说,他这辈子还没有看见过这么粗壮的苞谷苗。
天还不下雨,夜深了,父亲突然叫醒我,我睡得昏昏沉沉的,问做什么,半夜三更的。父亲只叫我赶紧穿好衣服挑上粪桶跟他走。月亮早已过了中天,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民兵连露天粪坑,父亲掷下粪桶,提着粪桶架一浪,打起了满满的一桶粪,再一浪,又打起了一桶,父亲轻声对我说,你挑去,我后面来。我才十五岁,能够勉强挑动一挑粪,家中就我一个可以帮父亲出力的男子汉,弟弟妹妹们还小。那不是水冲式厕所,全是小便和大便,所以那个味,隔着老远就熏人,让人恶心作呕。父亲一罐一罐的淋到每一窝苞谷的根部,我们又一挑一挑的挑进地里。经过苞谷林,苞谷叶在粪桶里刷一下,挑起臭熏熏的带粪便的沾到脸上、衣服上,甚至还挑到嘴里,臭得要命,像爆米花一样连声啪啪啪的往外吐脏东西,心中满是怨气。可看到父亲那样辛苦那样劳累,一鼓作气不声不响,想到一家人挨饿受饥,只好把怨气吞到肚里,帮着父亲坚持到底。第三天又是深夜,父亲又带上我来给苞谷浇粪。这一次,不是一窝一窝地淋,而是把粪挑到苞谷地里,挨着一桶一桶地倒,相当于拿粪水淹,让粪水慢慢浸入泥土里。父亲说,先淋在根部,再满地浇,就像人吃肉,不能一下子吃得太多,不然就会坏肚子,庄稼也一样,突如其来的灌那么多好粪,会呛着,不但苗长得不好,反而从根部发出一些不中用的嫩芽,消耗了肥效,还会减少收成。我们背着月光,挑干了一池粪,才拖着一身的疲倦和一身的臭回家,好几天,身上还臭气远扬。
一个星期后,苞谷地披上绿茵茵的一层外衣,在阳光下发出闪闪的绿光,像铺上去的一层保护膜,顽强地抵抗了烈日的炙烤,快要被烤焦的苞谷苗回阴转阳,旺盛地生长,像一片翠绿的小树林。
那一年,我家的苞谷躲过了干旱的劫难,挂的包比谁家的都大,粒满籽壮,收成特别好,不但接济上了新谷,还以主打解决了一家人的饥饿问题,度过了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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