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深冬,我到大连出差,办完事后又从大连坐火车返回北京,再中转回家。北方的冬天,街头无比的寒冷,冷飕飕的风要把人的脸吹歪。才下午5点,天就全黑了。我急急地收拾好行李,冒着刺骨的大风,踩着马路上将化的因踩踏变得泥泞的脏雪,咯吱咯吱地钻进了大连火车站。
这一次出差,来去匆匆。不过短短十日,连续在北方的几个城市间狼奔豕突,几乎没有歇气的时候。深冬的大连,无疑是绝美的。坐着公交车去办事单位的路途中,对街头景致的浅浅一瞥,就感觉这个海滨城市的不凡。它即有壮美粗犷的北国风光,也有南方都市般清丽的景致。真不愧为东北的一颗明珠。若不是家里有事急着回去,我是愿意冒着南方人承受不了的寒风,在此多待几天,好好游玩一番的。
“可惜了,不知何年何月再到此重游?”怀着略略遗憾的心情,我跟着拥挤的人群,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搭车的人们步履匆匆,忙乱不停。还好,我订到了一张卧铺票,不然,到北京的十几个小时的路程,那硬座车的椅子可不好打发,屁股都要坐得生疼。
好不容易走到了所寻的车厢,我上车找到铺位,把行囊扔到了行李架上,还未来得及转身在茶几上放下水杯,一个30多岁的女人,吃力地拎着几个包,身后跟着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挤过来了。看了看车厢铺位号,她呼地长嘘一口气,双手一摊,一个黑色的大包就“嘣”的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我弯下腰,伸出了一只手,想帮她把包提起来,结果,一只手提不动,两只手才够用。女人抱歉地笑了笑,带孩子出门,东西多。老人则对我说谢谢。
做佛做到西,帮人帮到底。我脱了鞋,双脚踩在两边的下铺上面,才把女人带来的几个包放到了行李架上。
列车开动,缓缓离开市区了。别了,大连。我从包里翻出了在街上买的一份当地的晚报,景致是无缘深会了,但在晚报上,多少可以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女人问,你的铺位是下铺吗?我说我是17号中铺。17、18号的下铺是另外两个老人。她唉地叹口气说,她签了17、18两个上铺。她想要中下铺,可她买不到。看着她有些空荡的眼神,我以为她会提出和我换铺位。但是,她说完话后,就顾着收拾随身的物品了,没有再开口。和她同来的老人平静地对我一笑,转身照看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离熄灯时间还早,大家就坐在两边的下铺上闲聊,我坐到了边凳上。小女孩成了这个临时会场的中心。她最多3岁,不足一米高,皮肤白净,笑起来脸上像是挂着弯弯的月牙,讨人喜欢。她一会儿爬到老人的怀里,玩一只小布狗熊,一会儿又挣脱了鞋子在地板上跑,她还跟着车厢广播放出的歌儿,跳起一段稚嫩的舞蹈。她故意把自己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的,像是个小魔女在舞台上倾情演绎。铺位周围的人们都被她逗笑了。
她管男孩叫哥哥,那却是一个让人生厌的家伙。他有一米二这样高,脸是小胖墩那样园园的,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更显出了他的肥胖。列车开动没多久,他就双手插在口袋里发号施令。他扬着脸,嚷着要喝饮料。女人嗯嗯地答应着,起身给他从包里翻一瓶橙汁。过分的是,他居然要妈妈把饮料瓶递到他嘴边。
这还不算,要上厕所了,居然又要他妈妈带着去。他足有8岁多了,这样的事都不会?!
我冷眼看着他从厕所回来。再冷冷地扫了女人一眼,我本对这个善良勤劳的女士抱有敬意,但她对男孩的宠溺瞬间让人好感全无。等一会儿,可别叫我换铺位。我心里暗自嘀咕。
男孩要爬到18号的上铺去。我看到他的左手在抓栏杆,右手的动作却看不到,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卧铺的栏杆能有多高?他爬得比任何一只愚笨的乌龟还要罗唆。他又大叫妈妈我爬不上去。女人过去推着他的屁股,总算上去了。
城里的小皇帝,娇生惯养。我心中突起一股无名火,觉得有些烦。在我8岁的时候,我就会自己上街捡废纸皮给自己挣钱买小人书了。如果放学回家不先把饭煮好,我妈回家就先给我一个耳瓜子。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与女人随行的老人,是两个孩子的爷爷,本想和我多聊几句,见我变得冷生生的样,只顾看报纸,便不再多说。
到了夜里9点多,小女孩终于累了,她几乎要睡着在爷爷的怀里。女人从包里找出一包药,在小女孩眼前晃了晃,说,乖乖,吃了药再睡。在给小女孩喂药的瞬间,她望了我一眼,似乎要说什么,老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把她阻止了。
小皇帝此时又要上厕所了。他又嚷:妈妈,我该怎么下来?女人说你转过身倒退着下。这一次他更笨拙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只蜗牛在翻山,那么颤颤惊惊。我看了一眼,又翻看已读了八九十遍的那份晚报,虽说事不关己,但眼前这一幕幕着实坏了人的兴致,再想起时间仓促此次无缘游览大连海边美景,竟如喉咙里堵着一口痰,不吐不快了。
可小皇帝却还要来烦我!他坐到车箱的边凳上,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的右手仍揣在兜里,目光羞怯慌张。我看着他胖胖的脸,心里厌烦。我望向窗外。我在车窗玻璃的倒影上看到,小皇帝也和我一样呆呆地看着窗外。我继续翻看那份报纸。
小皇帝突然啊的一声,抽出右手,指向窗外。一种喜悦布满了他的脸上。我下意识地往外看,窗外是黑漆漆的原野,什么也看不到。一会儿,远处有灯光在缓缓移动,那应该是一辆夜行的汽车射出的灯光。在夜里,那灯光看上去还挺美。不过,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转过头,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瞬间,我呆住了。
小男孩全身一抖,他看到了我震惊的目光,他眼中流露出害怕,低下了头,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把它又塞回了衣兜里。他转过身,叫他妈妈,在他妈妈的帮助下爬上去了。整个夜晚,他再也没有从18号的上铺下来。
我的脑海一阵空白,我想不出自己该干什么。还好,周围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一幕,都忙着收起口杯去洗漱,要入睡了。
悟佛之言,定要行佛之行。假装看了几眼窗外黑漆漆的景色,我咽了咽嗓子,详作平静地对女人说:“哎,大姐,我的行李在行李架上,装的是单位的重要资料,我想睡到17号上铺去,你们换我的中铺,好不好?”
女人的眼神一亮,谢谢你啊,大兄弟。她原先眉尖若蹙,听我说完,整个端着的肩膀都松了下来。她低头叫小女孩,去对叔叔说谢谢。女孩歪着脸,她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小得早已听不见。
深夜,气温骤降。我对面的男孩突然咳起来,咳声凄厉,睡在中铺的小女孩也跟着咳。女人和老人没有起来,似乎她们早已习惯忍受这样的状况。整个夜晚,车厢里都是孩子他们的咳声。
凌晨4点多,列车到达某个车站,咳声也在列车站停后消失。小男孩和他妹妹下了车,跟着他们的大人走了。
18号的上铺,以后一直空着到达北京站。出了火车站,我尽量把小男孩恐惧的目光想得与我无关。
在等着返程的时间里,我漫无目的地在北京街头四处行走,强迫自己记不起来曾经的旅途。到了夜里,一看到北京街头繁华的灯火,小男孩的目光在我眼前又飘了起来,它就像,在黑暗的夜空中,有一颗孤单的流星在飞翔。我看着那目光,想起小男孩的手腕,它是光秃秃的,除了那一截肢干,前面什么也没有。
(编辑:白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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