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个促狭鬼,匆匆将秋姑娘挤兑走了,好让自己来“指点江山”。
冬初时期,柿树上还残留有一些柿子,不必着急去摘,就那么任其罣于其上。在云雾缭绕的冬晨,远远望去,宛如人间仙境。唐人白乐天氏《秋雨夜眠》韵:“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其实,这零星的柿子比霜叶红多了,几乎要超过了垂髫小儿脸上的红晕。
在我们那儿,这样的柿子一般给馋嘴的小伢子留几个,至于多余的挂在枝头,让鸦雀啄食。鸦雀知恩,来年会来捉害虫,让村民少受损失。村里的张大汉喜欢逗我玩,一次,对我说:“种柿子树有五种好处,你知道么?”我摇头。他不慌不忙地道:“一,柿子树寿命长,二,树下很阴凉,三,没有鸟巢,四,秋后的叶子可以捡起来把玩,五,果子好吃。”我道:“还有一条,柿子树的大叶子,揩干净了,还可以写毛笔字——我看见村西的闵大爷写过!”张大汉点头道:“很好,你反应很快。其实还有一个特点,柿子树的根是所有树里面最顽固的,很难铲掉。”他家有一株柿树,结的柿子有核的很少,曾有别处老作家来采风,吃了他的柿子,用毛笔下一句诗:“为柿已软美,嗟尔亦骨柔。”他很高兴,将这句诗裱起来,挂在客厅墙上。
“冷冻”后,这些柿子熟软了,里面的柿肉不是一塌糊涂的“稠软稀粥”,而是一种类似芝麻糊的东西。只要不去戳破外面这层薄薄的柿皮,这柿子一定不会坏。竖起梯子,爬上去,摘一个下来,轻抹一下,撕开一个口子,然后嘬着嘴轻轻一吸,那份甘润、清凉随着果肉进入口腔,过后难忘,舌尖上似乎还可以咂摸出甜丝丝的味道来。记得梁简文帝曾经接受过别人送的柿子,写信感谢道:“甘清玉露,味重金液。”他觉得那味道很甜很凉,超过了方士炼的丹液——或许有些夸大其词罢。有一次,历史老师讲到朱元璋建立明王朝以后的事情,说他为了让后人顺利继位,策划阴谋,屠戮功臣勋贵,是一个标准的暴君,接着又说道,这是他性格恶的一面,他的另一面还存有一点良知,于是讲了一个小故事。朱元璋早年穷困潦倒,流浪四方,偶过剩柴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趔趄行至一处人家,故园垣缺树凋,朱元璋悲叹了很久。忽而,他走到东北角,见一树柿子正熟,爬上去吃了十枚,饱了以后,又惆怅久之而去。几年后,他参加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奉命攻打采石(今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5公里处的长江南岸),经过的路上见到那株柿子树犹在。于是乎,朱元璋指着这棵树,将以前事说给身边的人听,然后下马脱下赤袍覆盖在树枝上,还道:“封你为凌霜长者。”朱元璋与柿子的故事,展现了他温情的一面。
柿霜
制作柿霜,时间在秋季。此时,柿子圆润,还没有红软,必须爬树摘几十个下来,记得柿蒂上要保留一截树枝。之后,刮去柿皮,将一个个水灵灵的柿子串起来。
串柿子有技巧,要用一根粗一点的绳子做主线,再用细白绳,将一个个柿蒂上的小树枝捆在粗绳上,来回捆紧。然后提起那根粗绳,悬在采光充足、透气干燥的屋檐下,从远处看,真像一串的小红灯笼。
这些柿子经过风吹日晒,水分在蒸发,渐渐变得干瘪了。秋深了,柿子外皮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白白的一层。老乡称之为“上霜”,说是辅助治疗肺病很有效哩。在我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便怪叫道:“柿子霉了,柿子霉了。”爸爸告诉我:“这不是霉了,是里面的糖分渗出来了,成了小小的结晶。”爸爸笑道:“这样的柿饼才甜润哩。”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我让爸爸取下一个,爸爸交给我后,我咬了一口,软软的,不是鲜红,而是檀木红,那种甜味,不腻不淡,甜得自然,糯软细腻。细心的人家,还会将柿霜每天压一下,最终成为扁平的形状。
每家每户等到柿子外皮上霜后,便取下收起来。倘使有客来时,用小竹筲箕端出来,让客人尝尝鲜。平时的话,家长一般每天只给孩子吃一个,怕孩子吃多了伤胃。有时,家里来了几个小孩子,妈妈端出七八个柿霜,这些孩子嗷嗷叫,扑上去抢了吃,几乎要吵翻天。
说起来,还有一种柿子的边角料可以吃,那便是刮下来的柿子皮,晒干以后会上霜,拣一条起来吃,有点粗糙,吃到口里有渣。据老人们说,这柿子皮还是一味药哩。后来成年了,走遍天下,吃了很多种柿饼,才知道家乡的柿饼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仙品。周树人当年在北平,一个叫“织芳”的友人从河南来看他,临走“放下两个包,说这是方糖”。周树人打开一看,不是方形的,却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吃起来又凉又细腻。这“方糖”便是今之所谓“柿霜”,只是切成薄片而已。周树人爱吃这“方糖”,有时深夜写作饿了,一吃十几片。宋人杨诚斋氏《谢赵行之惠霜柿》云:“冻乾千颗蜜,尚带一林霜。核有都无底,吾衰喜细尝。”他说的意思是,这些柿饼的核不大,肉质细腻,很适合老年人吃。可见早在几百年前,柿饼便是馈赠亲友的佳品了。家乡的风俗,在正月初一,摆一碟柿霜上桌,每个插一根柏枝上去,叫做“百(柏)事(柿)大吉”。这颇有些古风,好像别处没有。
还有人谓之柿霜、柿饼、白柿、柿花、柿子砣等等。柿子砣这个名字不知道是谁最先叫开的,非常生硬,一个砣字,让人“退避三舍”。据家乡的野老讲,还有火盆柿,大而扁;方柿,四棱或者六棱,软瓤无核,味道甚佳,只是毁于兵火,如今不可遘矣。曾经的荒野里还有一种椑柿,查古书《群芳谱》可知它又名漆柿、绿柿、青椑、乌椑、花椑、赤棠柿。它是柿子种类中比较小巧的,即便是成熟了,依旧是深绿色,吃起来甘甜。但是没有人把它当回事,一般是摘下来之后捣碎浸汁,经发酵后的淡褐色、透明胶状液叫做“柿漆”。这种漆可染渔网、扇子、雨伞、布匹诸物。据说,在日本平安时代,武士爱穿柿漆染的衣服。如今,日本人、韩国(特别是济州岛以及周边地区)还有柿漆,染布、做包、做化妆品等等。至于我国还有山西、贵州等偏远山区人民,喜爱柿漆染的衣物。至于我们家乡,似乎业已销声匿迹了,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民国文风哀艳苍凉的文学家张爱玲作有一篇《桂花蒸阿小悲秋》的小说,至于情节,我倒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蕴藉软糯的桂花蒸糕了。至于我们这里的柿糕,是用一斤糯米加四五个柿饼,捣成粉,再煮枣泥,加进去拌匀,捏成几个圆形的糕,最后放进蒸笼蒸熟,吃起来不粘手,香喷喷的。
(编辑:纤手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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