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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东南
我在黔东南行走
眼睛从车窗里穿过幢幢小木楼
客车运载着惊讶，离春节很远
家家的门前
都贴上了对联
第一次穿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城市
从田野到士丘
从苗岭到侗家的木楼
我第一次看见吊脚楼的憨厚朴质
门槛上竖着的辣椒
让我读到一阵秋风
吹红一片幸福
我不是从电视画面里
看到苗家的芦笙舞
我在黔东南的风里行走
离春节还很远
家家门前独特的风景
昭示着四季如春
高原的阳光格外暖和
高原的春联映红了我的眼眸
▲脸
乡村的一些脸在我心中分分明明
很胖很胖而又贪婪的脸
从一个村庄吃到另一个村庄
从一户吃到另一户
从鸡脚杆上，刮走仅剩的皮肉
我可怜的村庄，曾经
成群结队沿路乞讨
有人丧身饥饿，比如我的祖母
去了天堂就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说，祖母临死也没有看见
隐蔽着的肥胖的脸
在这样的夜晚，窗外
仍有一些满面溢油的脸
正一滴滴舔尽乡村
我的愤怒
应该是一根枪
▲少年或一幕远去的风景
我饿！
俯视着青青的稻田
稻浪涌起绿波
我在山上砍柴
我叫喊！对着风中破落的草房
我叫喊！一天只吃两餐土豆
奔走的饥饿
奔走的瘦削，一路拒绝命运的流逝
穹庐之下。叫喊的少年
奔走的少年。饿坚持在他十二岁的腹中
咕噜直叫。土豆和唾液
支撑着他心中微弱的灯盏
饿使祖母的灯油耗尽
坟墓矮矮地睡在视野中
秋天的风里
夕阳照红草坡
风声和月色
这与世隔绝的温饱与饥饿啊
饿坚持走了十二年倒下
奔走的少年，又饥又渴
被饥饿摁倒在历史上，一枚锈蚀的钉子
牢牢地将遗憾
钉在秋天的风中
这声叫喊，在远去的风里一直在疼
▲十年
十年，三千五百根黑发
一夜变白
十年祖母的慈祥入了土
十年恋人成了别人的妻
十年的笑声成了一滴泪
十年在眼里是一颗流星
谁能留得住十年
谁就是最孤独的上帝
▲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要把握方寸
稍一不慎
就要跌入深渊
趁牛啃着草上的阳光
踩着三月鸟语
往前走路
光阴如水
门槛上的鸡蛋
滚进滚出
一生的美名太容易丢失
一世的臭名太容易保留
趁牛还没有啃完草上的青春
趁蜡烛尚未燃尽
▲树
树在长高
一年 一年
树很平静
平静的树叶子布满一片一片
小小的阴影和忧愁
树在长高
枝叶承受不了
虫子在果实背后饥饿的鸣叫
▲夜
夜在用男声和女声对唱
夜在蛙的嗓子里鼓噪
把甜蜜给我
我就回家
▲蛇与龙
成龙上天
成蛇钻草
成了龙的蛇把蛇咬
▲红烛的错
一起相约
没有拥抱
屋里的烛光熄了
这是那夜红烛的错
让我看不见
你的羞涩
让我听不见
你鹿儿一样的心跳
窗外，月色霜一样洁白
屋内，寂寞一般温暖
秋夜高高的桂树
正从你身上溢出
沁人心田的馨香
一抹瘦瘦的月光
泻在窗外
泻在盯梢的树上
这是那夜红烛的错
冷冷的烛光，熄灭了
你用雪团扶着扶手而上打我温柔的手
让我听不见
病里你的哭声
我爱鹿儿一般的凝视
爱月色霜一样的洁白
爱雪花的纷纷扬扬
爱病中你的哭泣
爱菊的馨香
这是那夜红烛的错
我恨烛
带走了拥抱的时光
▲在内疚的缝隙里生活
十二点至下午两点，每周的乡场
母亲弯腰为人补鞋
几张稀巴烂的角票
母亲拎了又拎，里面凝聚着
一周的油盐酱醋
母亲说
今天又扯了两尺红布
没钱称盐打油了
母亲又说
就是这两尺红布
还补卖了五个鸡蛋……
母亲一贫再贫
但从没向我伸出一只手
她的任劳任怨非常理解
我的窘迫
母亲，我在乡里工作了几十年
从没为你做点好事
我成了一个喝酒易醉的人
但我的眼泪还很干净
我的手没有沾过一滴油
一滴咱乡亲的油
冬天来了，母亲，我要如何为你准备
一个火炉
烤暖你僵冷的手
和我内疚的心
▲二泉映月
谁在拄着泪水行走
漫长的路磕绊着你的眼睛
你总是看不见却摸得着苦难
摸得着泉水叮咚
把心从两只脚上流出来
那些泪来了
一滴一滴的音符
总要找一扇开着的门出去
从眼中流出的酸楚
从酸楚中流出的生活
凄凉、饱含着
一生里的大雪和风暴
冻伤 一味执着的良药
医治灵魂的伤
没有看见雨的雨
淋湿耳朵
抓住雨把它留给琴弦
留给泉水叮咚
你拄着黑夜走进阳光
只有爱你的人
在鸟鸣的春天一推一拉
你的疼爱就不孤独
飘泊呀，这大地上的两只脚印
艺术上的两棵血管
直不起脊背的弓
一个孤独的艺人
走也走不出
一生的酷爱
▲土地
你是一张普通的纸
面对你把你展开
你的每一个部位，我已构思俱全：
我想在你的左面描上一点
家的这一点，长成线。
然后立起来，涂上绿色
我想在你的右面缀上一笔，很细微的一笔
经过日精月华，你随着时间
成长。长出一片希望
你的中间？等一段时间
左右都绿了，绿中逞出一粒红
绿荫下，我用浓墨重笔描绘出
一个思索者
依偎在你的怀抱，手抚摸着周围想象
庄稼，土地，你是一幅由古而今的普通画图
你是一幅没有创作完毕的画图
你令如云的画师的神思
从盘古王时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遥曳几十亿年，也没有把你发展的历程
完整地复印出来
▲岔河公路
岔河公路，南去水城云南
百上千余华里
一条陈旧的布带
勒在喀斯特地貌的山腰
蜿蜒的黄泥浆子和浓浓大雾
与远去的草鞋相濡以沫
承载过多少幽幽鸟鸣，曾经辉煌的
琅琅书声
也一道栽进这十五华里的颠簸
贫穷一览无余
路旁干渴的苦荞面黄肌瘦
一位老汉赶马驮着沉重的山歌
他打补丁的衣裤和脸色
比驮着的煤还黑
这一天我走近一位被拐走的女儿的母亲
她喋喋不休的话语遮不住
露出的干瘪的乳房
我还看见车轮陷进泥坑的马车夫
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他的艰难费了好大的劲
才把车轮从水深火热里拨出
飞翔在山巅觅食的麻雀
它们认识岔河公路的秘密和山势
集体拒绝飞翔
啊，过客终将是过客
只有我这个走来走去走在这条路上的人
带回这点零星的报告
我要让电台报刊以及全世界
都在第一时间朗读
“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
▲指着一条大河
我常常羡慕他们居住豪华的城市
我也毫不迟疑地说出我贫穷的故乡
但有人问及，我自豪地指着
一条宽广的大河，遥远的西北方向
一个村寨
说，那就是我的故乡
许多人以出生在偏僻里为耻
我心底暗骂
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我始终指着
十匹梁子八匹沟
凸出的高粱地和辣子秧
那鸟也不愿做巢的核桃树
说，那就是我的故乡
我吃惯了粗粮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泥土的芬芳
我吃了故乡的乳汁
我忘不了自己的娘，不管她
怎样的丑陋和落寞
▲抽出
在一个人的骨头里抽出——
自私
贪婪
欲望
蠢笨
卑鄙
忧伤
让一个人只留下——
聪慧
纯洁
公正
崇高
奉献
甚至无愧于自己的灵魂
在一个人的骨头里抽出
这么多的俗物
只留下那些美好的辞藻
人，成了顶天立地的葵花
▲一只鸟在歌唱
一只鸟高声歌唱
我的羽毛，多么完美
众鸟侧耳倾听
这只鸟多有鸟的风度
它叽叽喳喳地歌唱
它在众鸟之中独展歌喉
它在一只天鹅的引领下
进入天堂
这令人羡慕的鸟，这比我们
飞得还高的鸟
这一只其实很俗的鸟
高于我们的仰慕
无法企及
▲灯光
为什么说熄就熄了，灯光
为什么这样短暂？
为什么来不及说一声“谢幕”
就早早拉上了帷幔？
光明和黑暗原来就这么近
就这么只有一步之隔！
跨过来是光明
跨不过来就是无边的黑暗
悲痛欲绝的黑
痛中之痛，我们的生命
究竟操纵在谁的手中？
▲一个人和他的村庄
1
稀稀疏疏干枯的树，挑起
重重浓雾，我打开乡村的窗户
望见：一个从诞生走向浓雾，又从浓雾
走向阳光的人。他走出了他的蜗居，
和孩子。和租赁的房屋和电话。
和声音尖啸的摩托。和他赖以生存的一切。
他的生活的前面冠有一个形容词：
清贫
他对这样的生活坚定不移
2
许多人都走了，他们离开宿命的
店铺
像走马灯似的
他们的手心里捏着生活的密码
他们抵达飞黄腾达
他们青云直上
他们有他们的路
惟有一个人和他的形容词
固守这些枯树、浓雾，和浓雾
散后走来拜访的阳光
他就是一个傻子
他抱着一本命运的大书
边读边走
3
他翻山越岭，俯望脚下的村庄
俯望脚下的鸟鸣
浓雾像弥天撒下的神秘
白茫茫地罩住冬天和几声
摩托喇叭的啸叫
没有花朵，没有白云
他穿着一双害怕高雅看见的鞋独自闯入村庄的浓雾密锁
可人生竟像戏剧的开头和结尾互相照应
他被命运推了一把
晃荡着 跌进村庄的怀抱
并扎下了根
4
他认定村庄，适应
用羞涩行走
用朴素穿越
浓雾的迷茫，大雪的冷
和雨天不打伞的淋
他一一把面子还给
涂脂抹粉的虚荣
他左手赡养
父亲满腹的牢骚和蛮横
他右手扶起
母亲的唠叨
他左右手的夹缝里夹着
妻子和孩子的依靠和哭闹
他力图改变：瞎子摸着石头过河的方式
他走在阳光照耀的大路上
抖掉思想上的灰尘，在阳光下
晾晒一下久违了的心情
5
他骑着啸叫的摩托，走出了村子
他望见擦肩而过的阿谀和吹拍
他对他们大度地点头
他并不觊觎
他们提着命运的密码呼风唤雨
他骑着自已的前程
他必须赶在天黑以前
必须赶在雀鸟尚未归林之前
抵达没有贪婪、权力、金钱
没有明争暗斗
月色皎洁的村庄
在稀稀疏疏五棵干枯的树
挑着满天星斗和三首
歌唱为人处事的民歌的山垭口
这时他不需要谁的大手来推
他独自骑着一种思想回家
▲我就要打开春天的门
东风把新芽从贫瘠的泥土里拱出
渐次响起的春雷
在鲜艳的鸟声上走动
已经期待很久了
我就要打开春天的门
像打开一封未启的情书
内心接纳一份
沉醉
遗弃的种子 深山野壑的寂寞
因为春雷开始飞翔
我是我一生的浓缩
就那么一个小不丁点儿
就那么快乐得狂奔
春风。我沉浸在马蹄声里
像蜜蜂沉浸在花苞里
像初恋沉浸在拥抱里
已经期待很久了
我就要打开春天的门
像豁然地打开
一片神秘的绿洲
▲亲近我的故乡
亲近故乡
犹如亲近我手中的一把荞子
举起或放下
都有灿烂的光芒在流淌
手中的荞子
映现出亲人的脸庞
日出而作 月出而息
在我的手中唱着一首
原汁原味的民歌
一如我的命运
连接着荞子
那蜿蜒的山路
走着一步一回头的凝眸
亲近我的故乡
一如亲近我的爱人
反复掂掇这株艳红
嫁在深山野峁
都有我的目光穿越痛楚
▲走近百里杜鹃
走近百里杜鹃 走近西部的花海
低矮的天空被煤层熏染
我从树缝里看天
看见花季的少女
翩翩在高高的山岗
走进百里杜鹃 一万条花径向浪漫伸展
去去来来的惊叹
悬挂在树枝上
一万朵目光向上仰望
走进百里杜鹃 走进一片净土
那一缕轻歌 那彝族的舞蹈
都有我追逐的影子
都有我浓烈的倾诉
▲小城的雨
被雨水淋湿的灯光
一直都是湿的
十年前初恋的虚幻，往事一样躲在屋角
斜睨着一只眼
所有的高楼、树木、影剧院和行人
都在街面上流淌
惟一没有流淌的
是一对凝视的泪眼！
我和一个等车的少女
并肩站了40分钟。两种命运相交的一点
被催坐的客车
轻轻拉走
雨水流淌的小城
是一种错误的甜蜜
那时惟一没有拉走的
是湿漉漉的车窗
【编辑：周晔】
姜静玮，著有诗集《感谢》，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大方报》副总编。作品见于《星星》、《诗潮》、《贵州作家》、《江南时报》、《贵州日报》、《贵州都市报》、《夜郎文学》、《西江文艺》、《散文诗作家》、《诗歌杂志》、加拿大《雅》诗刊等刊，有作品入选《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2006年中国校园文学精选》、《一个人去嘉兴——组工干部诗选》等选本。曾获《星星》诗刊、毕节市政府第三届文艺成果奖等多项与诗歌有关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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