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前方的黑暗,把没嚼几口的口胶吐出窗外,随后转身对刘梅说:子侠不成熟,太孩子气了,不适合过日子。实话跟你说吧,他脑筋有点不够数,傻乎乎的。我陪他相亲了七回,人家女孩都看不上他。无所谓,她说。跟谁过不是过,这一辈子有什么呢,只求问心无愧。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决心,于是有点赌气,想嗓她一下:实话跟你说吧,这家伙还是处男呢,没谈过恋爱。我猜你的小手包里肯定有套子,可别让他看见,会吓到他。她有点动气,说关你屁事。
我知道自己说到她的痛处,于是乘胜追击,忽然直接问她:你的耳垂怎么会缺一块?她说,小时候调皮,放二踢脚,不小心被炸掉的,左耳到现在还有些不灵,但不影响生活。我又问,我看到你左脚踝纹了一只蝴蝶,有什么含义么?她说:不知道,纹了玩。我问她:喜欢蝴蝶?她答:还行,觉得蝴蝶好看,而且自由。我说:咱们这里盛产一种虎斑蝶,黄色的,可见到过?她说见到过。我说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蝴蝶,记不得从哪本书上看到过,它吸食鬼针草、天星藤的毒汁。毒汁越厉害,身上散发的气味就越浓烈,就能吸引更多雄性。最有意思的是,她的翅膀一半是黄黑条纹,像老虎,一半是黑白条纹,像斑马。有人就叫它“老虎斑马”。
老虎斑马,她轻声嘀咕。我忽然问他:六年前,在杭州,我们见过,还记得么?她没回答,我只听到矿泉水瓶被捏扁。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好像冬末春初河沟里正在断裂的冰层。我继续帮助她回忆:香积寺路,那家维纳斯酒店。矿泉水瓶停止哀嚎。空气忽然安静,像进入了大气层外的某处真空,连虫子们都知趣地熄灭了鸣叫。远方不知何处响起几声狗吠,我猜是修车铺那边。背后忽然开来一辆煤车,灯光明晃晃地,像要把我们熔化。我看向内后视镜,发现刘梅低着头,紧张地抠自己的手指甲。对于我的所有疑问,她既没承认,也未动怒。
我给她留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我想对她说: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和一个姐妹一起,那天穿的是黑色吊带裙,后来我们去吃宵夜,有烧烤和片儿川,我们吃面的样子被同伴开玩笑,这些,你都还记得么?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问她:明天还和子侠见面吗?她没吭声。我又问了一遍。
她说:你说呢?
我没想明白该怎么回答。等我想开口时,子侠推着轮毂回来了。他借了一把小推车。我和刘梅开门下车,迎了上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所谓成年人,不过就是能把心照不宣做到天衣无缝。我对子侠说,轮毂多少钱,回去给你。他生气地说:老三,你说这些!兄弟俩客气啥?是啊,我们是兄弟,我现在什么也不担心了,我做了我能做的。子侠骨子里是个犟种。他认定的事儿是不会改的,既然他认准了刘梅,我也不会再劝。剩下的,就一切听天由命吧。
换轮毂比想象得还麻烦,好在子侠经验丰富。我在旁边给他打下手,一会儿递扳手,一会儿接螺丝。忽然,刘梅在背后小声说,刚才啤酒喝多了,想要解个小手。我说这荒天野地的,去哪里找厕所?就让她在路旁的沟渠里就地解决。看不清刘梅的脸色,但她不安地扭动身体。没再听到她吭声,可能是在纠结。我说这车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修好,你不怕把膀胱憋坏了?子侠左右看了看,四下里黑漆漆。微风吹来,玉米叶张牙舞爪。他知道刘梅害怕黑暗,就说自己也正好要上个小的,那边有片玉米地背人,我们过去吧。他搓了搓手,拍了拍膝盖和屁股上的土,也没带手电,就领着刘梅再次进入黑暗。
虽然过程难言顺利,但车子最终还是修好了。我跳进驾驶室启动了车子。一次点火成功,莫名其妙的响声也没有了。子侠把小推车、废轮毂塞进后备箱,向我调侃:我们俩真是绝配,你会开车不会修,我会修车不会开,要是哪天你一个人出去,车坏在半道可怎么办?他自己哈哈笑起来,我却阴沉了脸,冲还在车尾站着的刘梅喊:上车!
修车铺已经熄灯了。院里狗叫惊醒了老板,我们还回小推车,向披衣而出的老板连道几声谢谢,随即驱使汽车冲向石门村。我忘记了打开车载音响,心事重重,一个人乱想。子侠和刘梅还在车后絮语,但不似之前热烈。我从后视镜看到,刘梅轻车熟路从包里拿出香烟,作势要吸,忽然停了手,讪讪地说,这烟吃席抢的,不吸也是浪费。子侠忙说,对对,给我也来一支。他竟点了烟,有模有样吸了起来。这家伙,明明不会吸烟的。刘梅探过手来,递给我一支,我随手接了,夹在耳朵上。
他们的相亲,像排练过一样顺利,该不会是命里注定吧?只是,我该怎么面对舅舅、妗子呢?对了,还有远嫁新疆的那个大姐!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吧?子侠属牛,三十好几了,他们整天盼着娶儿媳、抱孙子。明年是龙年,如果子侠哥能给他们生个龙宝宝,我不知道他们会高兴成什么样。我觉得我必须离开这里了,这里不是我该在的地方。但是,我又该去哪里呢?我不知道。两年前,我从杭州辞职回到家乡,就打定主意在此终老了。我还是太冒失了,人生不该有预设的,尤其是在那愣头愣脑的青春年代。
我驾驶汽车穿行在茫茫的玉米田里,棉花堆一样的云正从天穹消散,坦露出些许微不足道的星光。今晚的月亮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我不住问自己。我只能看到眼前被车大灯照亮的一小团黑暗。我小心握紧方向盘,脚贴刹车板,载着子侠哥和刘梅,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不再说地行驶在酸枣岭甩来甩去的弯道上。
作者简介:
金沧,原名刘东亮,河北人,现居贵州。曾参加山花写作训练营等。有作品散见《岁月》《散文诗》《四川诗人》《关山》等刊。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省青年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