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吃一半,子侠说要去上厕所。子侠和我都喝了不少。我本想着只喝一瓶,可一玩牌就止不住了。子侠脸红成个熟螃蟹,看着吓人。我说你慢着点,厕所在出门左拐,最里面。啤酒只剩下两瓶,我喊服务员来收了。刘梅胃小,吃了半个馒头,各样菜拈了三四口,就按下筷子。我和她对坐无言,一个劲抽烟,最后还是她先开口,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游戏代练,我回答她,魔兽世界,听说过么?她摇摇头,脸上显出茫然神色。那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隔膜。也是借了酒劲,我试探问她:听三姑说,你在杭州工作过,当时在杭州干什么呢?她抿了一口酒,沉默了三秒之久,回答说是在工厂流水线上,拧螺丝,组装电子设备。我说杭州也有流水线吗?她说有啊,杭州那么大。我追问,是杭州哪个区呢?她说上城区。我继续追问是哪个街道?她说你查户口啊,那么多年,早忘了。我说我在杭州上学连带工作,待了整整十年。她古怪斜睨我一眼,不再说话。恰好子侠回来了,我也就不再说什么。眼看桌上的菜七零八落,我喊来服务员,说上三碗手擀面吧。不一会儿,面上来了,我们三人埋头吃面,呼噜有声。
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车竟然坏了。那天前半夜没有月亮,乌墨的厚云遮掉了一切天上的东西。空气黑的瘆人。拉煤大车顶着氙气灯呼啸而过,之后给我们留下更为沉寂的世界。其实,一开始只是左车轮有异响,我不敢往前开了,就停车下去拿手电照,没发现什么问题。于是又往前开,喝了酒脚下发飘,不知轻重,不敢使劲给油,让车轮擦着路沿慢慢走,却不料轮胎还是爆掉了。我猜轮胎上肯定早被扎了暗钉。子侠说他是焊工,也是矿上的修理工,矿上的车坏了都拿给他先鼓捣,弄不好再送修。换个轮胎,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我去后备箱找出修车工具,又把备胎拖了下来,打手电给他照明。子侠已经打好千斤顶,随后把轮胎卸了下来。可修了一半,才发现轮毂都变形了。我使劲回忆,实在想不起刚才撞到过什么,随后骂自己真是个酒蒙子,何必灌那两口黄汤,这下好了,搭进去几大百。子侠说,事到如今,只能换个轮毂了。他说前面几里地有个修车铺,他跟老板认识。他步行去买零件,让我和刘梅留在那里守车。我说你拿手电去吧,这路上黑灯瞎火的。他接过手电,转过身,一次也没有回头,径自往浓密的黑暗中去了。
子侠一走,天一下子真正黑了下来。我和刘梅站在车旁,感到被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围上了,不由自主都摸到车门,返回车内。一开始,我想听首歌,搞点动静出来,可电瓶很久没有更换,电有些疲,我索性把车熄火,拔掉钥匙。一瞬间,我们连同汽车,与夜色、大地融为一体,窗外的玉米田里忽然起了无边无际的虫鸣。我们很长时间内都没有说话。刘梅仍坐在主驾正后方,给她递烟时,我不得不侧过身来。
你觉得子侠怎么样,这次我先开口。人很好啊,她云淡风轻。是很好,我说。他是我最好的哥哥。那人啊,除了犟,没啥别的缺点。年轻时候,无论什么季节,都喜欢穿一身皮夹克。热天里,我妗子看到就让他脱了,骂他捂蛆呢,他也不争,乖乖脱了,背个身,在我妗子看不到的地方又穿上了。看出来了,她冷冷说,似乎没多大兴致。我惊讶地说,这都能看出来?吸了两口烟,看刘梅没吭声,我又向刘梅坦白:其实我们不是亲兄弟。我是被父母抛弃的,像丢一件破衣服一样,丢给了舅舅。舅舅那人面冷心热,嘴上对我妈说了不少狠话,但还是收下了我。他们二老养了我二十年,像亲儿子一样待我。明年我三十,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刘梅从包里摸出薄荷口胶,包装纸的脆响在车里特别清晰。他递给我一条,随后叹口气:我们差不多。我疑惑地问:差不多?我记得三姑说他母亲早不在了,但还有一个父亲,正值壮年。她小声说:真的,我也是没有父母的人。也是零零碎碎听别人说的,我一岁上就被扔在菜市场,一堆烂菜叶子上。我爹捡到我时,正好挑菜到白塔镇去卖,我正拿烂菜叶往嘴里塞。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爹对我很好,但说实话,有时我有点恨他。干嘛要捡我回来,就让我死在街上不好吗?刘梅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矿泉水瓶,把烟灰一点一点弹进瓶子里。车外飘来机油味。
沉默。我咽了口唾沫,本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但想了想最终还是作罢。我对她说:我们俩还是不一样的。你的爸爸,毕竟只有你一个孩子。说白了,跟亲生没什么差别。而我不一样,我每天每秒,都能意识到自己是在舅舅家,自己说到底是一个外人。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进舅舅妗子房间都还要敲门。当然,不是说他们对我不好,只是说对我太客气了。她说:客气?我说:没错,是客气。这反而是最让我受不了的地方。从小到大,没少犯错误,但他们每回都没有训斥我。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是啊,客客气气。大学报志愿的时候,本来可以在省内大学读,但我还是报了杭州,想离开这个家。可在外面待了几年,发现自己还是想回来。我们差不多,她说。
差不多?我再次疑惑地问。她说自己也曾经想远远离开,可是,到哪里都没有家的感觉。在外面待了几年,最后还是回来了。你就没想过结婚?她问我。我回答:没有,我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结婚了。她思考了一下才说:我也不想相亲的。也许我们俩的想法有相同的地方。一个人过,没什么不好。可是现在情况很特殊,养我长大的爹,——我就当他是我的亲爹,生病了。肝癌,早期,医生说只要舍得花钱,还有得救。我们家需要一笔钱,我嫁人就有一笔彩礼钱。我说:那你就更不该来相亲了。为了眼下的一点钱,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么?子侠也不像坏人,她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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