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我心头忽然一震。眼前这个刘梅,刚才就觉面熟,脑海隐约浮起一个女孩形象。此刻,我回身去看,刘梅的模样与脑海中那个女孩叠合了。子侠和她聊起天来,拘谨而缓慢,像刚学会说话似的,而我的记忆却跑到了六年前。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在杭州做工程监理。有一次项目款下来,被头儿拉去KTV,喝高了,回酒店约了两个妞。完事儿后,大家聊得投机,头儿就说请她们宵夜。她们当然不肯,说没这规矩,直到头儿又掏出了两张红票子(那个头儿是个寂寞而又闷骚的胖子,现在倒还挺想他)。于是她们就破例和我们下楼,就近找个烧烤店,点了满满一桌烤串和四碗片儿川,吃吃喝喝聊了起来,俨然两对情侣。一个女孩吃片儿川的动作和我一模一样,嗦面时一定要吸溜一下再咬断。头儿开玩笑:你们俩是一家人吧,吃个面条唏哩呼噜,声儿都一模一样。我说我是湖北的,那个女孩也笑,说自己山东的。其实,我们都说了谎。是的,我一点都不敢相信,那女孩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女孩!
我有脸盲症,从小就不记生人,但对眼前这个女孩,却印象很深。她的左脚踝纹了一只蝴蝶,右耳垂缺失了一块。我问她那只刺青蝴蝶有什么含义,她说不知道,纹了玩。我又问她耳垂是怎么回事,她当时说是小时候调皮,放二踢脚,不小心被炸掉的,左耳到现在还有些不灵,但不影响生活。想到此处,我装作若无其事,踱步到床边,坐在床沿上,正好可以看到她左侧内脚踝。薄薄的灰色丝袜后面,隐隐显现一只蝴蝶。我咽了口唾沫,大脑一片空白。我想点根烟,却发现火机忘在车上。我想离开了。
可子侠今天着了魔似的,异常健谈。他和刘梅说话虽然慢吞吞,但从未冷场。世间确乎有缘份这回事,有人笨嘴拙舌,偏偏遇到一个人,能让他不再沉默。没有人比我更懂子侠,他根本就没有智力或精神问题。他只是内向,在腔子里有自己的一个世界。遇见谈不来的人,他不想多说一句话。而与有眼缘的人在一起,也能说个没完。此刻,子侠正在说焊接螺纹钢的技巧,说什么焊接前一定得处理干净作业面啦,钢刷都不管用,最好用砂纸磨;什么“一弧顶两用,穿孔为成形”啦,电弧焊时,必须击穿钝边,才能保证焊缝质量……他是邻镇铁矿上的焊工,一说到自己的本行,就来了兴致,也不管对方什么职业,听不听得懂,恨不得把焊接诀窍倾囊相授。而刘梅竟然听得很入神,频频点头,还不时插话。
我数次给子侠使眼色,想让他找个理由跟我离开,但他现在沉溺在某种热情里,根本不看我,即便看了,也不会想要跟我离开。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没烟了,要出去买个烟,——这只是我的遁词。无论如何,我要离开了。可没有料到,刘梅说她有烟,昨天吃席抢的,正好。她从身旁小挎包里拿出一包钻石,一个打火机,托在掌心,郑重递给我。
走吧,俺兄弟有车,带我们去镇上吃中午饭吧。临近中午,子侠忽然向刘梅发出邀约。刘梅说,不用破费了,就在三姑家吃碗面条,挺好。子侠说,哪里破费,应该的,这里太吵。我知道有个饭店,有雅座,风景好,菜也不错。我心说,你小子懂什么饭店,你去过几次饭店,不都是我带你去的吗?刘梅就拾包起身。我们在一帮女人的聒噪中出了大门,子侠本来手都扣上了副驾驶的门,看刘梅坐到我身后,也去坐了后排。
去往白塔镇街有十公里路程,中间有一段修路,只留了单边道,大概要开二十分钟。一路上,我听他们聊起农田,聊起吃食,聊起家乡物事,聊起学生时代。说到学生时代,可起了兴头。他们竟然都在白塔二中读过书,且只隔了一届,刘梅晚一年进校,说不定当时就见过面。子侠笃定说,肯定见过面,整个学校才一二百人嘛。于是就聊起双方共同认识的人,几位老师,还有不少同学,从一个又牵出另一个,越说越起劲,最后甚至聊到了学校小卖部的秃头老板,看门的瘸腿大爷。我心说读个二中有什么了不起,成绩不好才读二中,我还读一中呢。开出六公里,我不想再听他们闲聊,打开了车上的音响。还是张宇,《雨一直下》,“正想离开他,他却拿着鲜花……”。这下,他们两人的聊天瞬间被音乐淹没。
莲花饭店在白塔镇街南头。一座三层小楼,外立面覆以蓝色玻璃。路过的煤车很多,玻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几乎让人看不出本色。停好车后,我虽然不情愿,还是抢到前台,向服务员定了一个雅间:三楼,要视野好点的。这一带都是平原,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风景。往东边望,天际线上,能隐约看到酸枣岭矮扁的黑色山头。
经过一楼大厅时,有个圆餐桌,旁边围了六七个寸头大汉,胳膊比脖子还粗。看样子应该是过路的煤车司机,一个劲儿朝刘梅腿上的丝袜瞄。我装没看到,走在前面,领二人上楼进到雅间,名叫“桃花源”。左边一间“蓬莱阁”,右边是“黄金岛”。服务员进来,我把菜单推给刘梅,让她点菜。她只点了三个:西红柿炒鸡蛋,醋溜土豆丝,红烧茄子。我没问子侠,自作主张加了一个回锅肉,一盘鱼香肉丝,想了想,又加了一个杂烩菜汤。我问女孩喝不喝酒,子侠说女孩哪有喝酒的。谁知刘梅说:啤酒吧,半冰。子侠脸上露出复杂表情,但也只是一秒钟。他憨笑起来,说女中豪杰呀,我也喜欢啤酒。我心里骂:这闷瓜,平时一个屁不放,让人心急,可现在话多了,也不看时候,更让人烦。啤酒先上来了,整整一扎,用塑料绳绑着。此地啤酒都是整件放冷柜。我为他们倒上酒,想到自己要开车,本想不喝,可那啤酒味儿实在过于醇香,于是又对自己说,只喝一瓶。吃完了饭,酒精早散了,有什么打紧。这荒村僻壤又不会有交警。
两大杯啤酒下肚,子侠上头了。我记得他从前不爱喝啤酒,他对酒精有些过敏,但今天却赶着喝。一个劲跟刘梅碰杯,一拃高的杯,片刻功夫喝了两杯半。话更稠起来。子侠问女孩现在做什么。女孩说在镇街上开美甲店。子侠听了,脸色就有些慌,忙问:那能赚不少钱吧?我知道他是怕对方看不上自己。刘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说混口饭吃。气氛瞬间下降了二至三度。我心有不忍,提出玩牌,三个人就扎金花。刘梅看着柔弱,牌技却是一流,无论拿到什么牌都波澜不惊,我看不透她。喝到兴头上,她把一头长发挽在脑后,成了一个高马尾,鬓角散下不少娇气的绒发来。我看到她的右耳确实缺了一块,心说罢了罢了,一个劲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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