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的长安城却已不复记忆中那般繁华与壮丽——昔日朱楼画栋、雕梁绣户的盛景,已如梦幻泡影,荡然无存。朱雀大街两侧,原本枝繁叶茂的槐树被砍伐得所剩无几,残留的断茬上还清晰可见被战火焚烧后留下的焦黑痕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古城所经历的苦难。昔日熙熙攘攘、商贾云集的西市,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瓦砾堆,偶尔有几名孩童在其中翻找着残碎的瓷片,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往日的繁华。就连那曾经清澈见底、倒映着画舫丽影的曲江池,如今也变得浑浊不堪,水面漂浮着杂物,再也映照不出往日那如诗如画的景致。眼前的这一切,无不令人心生感慨,唏嘘不已。
我先回到了久违的家中。当我轻轻推开那扇历经岁月沧桑、发出吱呀声响的木质大门时,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那棵苍老的石榴树,此时正有枯黄的叶子缓缓飘落,仿佛在诉说着季节的更迭。树底下,堆积着母亲平日里辛辛苦苦捡拾回来的柴薪,那些木柴整齐地码放着,透露出一份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走进屋内,我看到母亲正坐在那台老旧的纺车前,她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宛如冬日里落满枝头的积雪,显得格外刺眼。她手中纺锤轻旋,线轴上麻线稀疏,不复往昔之紧密均匀,岁月之痕,尽显其上。再看父亲,他端坐于门槛,手持旱烟袋,偶尔轻啜一口,烟锅内的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布满沟壑的脸庞,每一道皱纹都深刻铭记着岁月的沧桑。他的背脊比三年前我离开时更加佝偻了,仿佛整个长安城的沉重都压在了他那瘦弱的肩上,让人不禁心生酸楚。
“阿澈……真的是你吗,阿澈?”母亲缓缓地抬起她那布满岁月痕迹的头颅,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睛紧紧地锁定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刻进她的心底。她凝眸注视,宛如时间在这一刻凝固,静止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终于认出了我,手中的纺锤突然失去了控制,“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她猛地扑了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我的胳膊,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指紧紧地抠进我的肉里,指节用力到几乎要嵌入我的骨头,疼得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喜悦,却又夹杂着深深的悲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梦见你小时候的模样,梦见你在我怀里撒娇,梦见你喊着妈妈……可是醒来后,却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泪水……”说到这里,她的情绪彻底崩溃,哭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时断时续,嘶哑而凄凉。泪水如洪流决堤,迅速浸湿了我满是沙尘的甲胄,仿佛连同这些年累积的思念与痛苦一并冲刷而去。
父亲缓缓地站起身来,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度中蕴含着无尽的关怀与欣慰。他手中的烟锅轻轻磕在门框上,发出悦耳的声响,似乎在为这难得的团聚奏响前奏。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无情的沙漠风沙长久磨砺过一般,带着几分沧桑与疲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简短的话语中,却饱含了他对我无尽的思念与期盼。接着,他继续说道:“李家的矛没丢,你没辱没祖宗。”这句话不仅是对我归来的肯定,更是对我未来责任的期许。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当他的身影微微转过,我注意到他用衣袖悄悄地抹了抹眼角——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颤。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那泪水悄然滑落,如同重锤,无声却沉重地击打着我的心房,让我深切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波澜。这一幕,将成为我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着,她细心地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粥,那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热气腾腾,仿佛能驱散一身的寒意。与此同时,她还蒸了两个松软可口的白面馍,那馍馍白白胖胖,散发着诱人的面香。这些食物,可不是轻易得来的,而是她省吃俭用,攒了整整半个月的口粮才换来的。
我双手捧着那碗温热的小米粥,感受着从碗边传来的温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灯下母亲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面容更添几分沧桑,皱纹深深,如同时间的笔触,在她脸上勾勒出岁月的痕迹。看着她那疲惫却依然坚毅的眼神,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猛然间,我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奔向了那段在青沙堡度过的艰难时光。那时,我们每天都只能喝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啃着硬邦邦的草根,生活苦不堪言。记忆中,王二狗总是攥着那皱巴巴的枣子,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舍,却又毫不犹豫地分给我们每一个人。他那憨厚的模样,如今想来,竟是如此令人怀念。
想到这些,我的喉咙不由得一紧,原本香甜的粥此刻却变得难以下咽。“娘,”我轻声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洛阳那边……最近有消息传来吗?”母亲正在忙碌的手微微一顿,她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轻叹一声,缓缓启齿:“听说洛阳城刚刚被收复,城里的情况乱得很,好多人家都遭受了不幸,没了音讯……二狗这孩子,他一直在那边,怕是……”她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即使她没有明说,我也清楚地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那未说完的话语,像一把利刃,深深扎入我心,令我为远在洛阳的王二狗忧心忡忡。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揣着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馍馍,急匆匆地踏上了前往杜子美新居的路途。他近日迁居城南简陋草堂,与昔日灞桥边的居所相比,更显颓败——屋顶茅草大半脱落,斑驳屋梁裸露,墙缝间胡乱填塞着枯草泥巴,摇摇欲坠。院子里曾经生机勃勃的桃树,如今也已枯萎,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摇曳。我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杜子美正坐在石阶上,低头专注地缝补着一件早已破旧不堪、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袍子。他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体外,震颤着他那瘦削的身躯,令人观之不禁心头一酸。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省青年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