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喝大妈熬的奶茶,每天我从山上回来,她总是把奶茶熬好等着我。喝了奶茶,再就吃不多少饭了。大妈让我喝奶茶,不是为了省米,这是蒙族人的习惯。晚上,她总是让我喝上半斤白酒,说喝了酒能睡好,睡好了抡镐头有劲儿。
的确,我在包点吃了一个星期,明显感觉胖了,身上也有了劲儿。
我到包上半个月光景,她的老头才来。老头一来,老太太很高兴,香烟白酒砖茶一块都来了。老太太一根接一根给我发烟,说我抽的烟不如她的。是的,我抽四毛钱一包的雪茄,她抽六毛五分钱的过滤嘴儿。
老头来,地上搭一架临时床,他就睡在床上,也不跟老太太睡炕头。
那天晚上,我俩都喝了不少酒,喝高兴了,老太太非要跟我划拳。我对划拳不在行,喝了酒瞎出拳,怕她挑礼。她说,没底事儿,哪有那么多讲究?划拳先叫拳,我说娘俩好啊,她立刻打住,指正我,划拳不说娘俩好,哥俩好。我随她,一齐喊哥俩好啊……
老头不喝酒,吃了饭在床上抽烟,一听我们喊“哥俩好”,他大不以为然——咦,娘俩吗,哥俩好,差辈儿呢!
她冲老头一扬手,哥俩好就是哥俩好,划拳不论辈儿。老头不吱声了,坐在床头上直摇头。
老头不喝酒,滴酒不沾。我有点纳闷儿,一个蒙族汉子怎么会跟酒过不去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私下里问大妈,大妈一翻楞眼珠子,好像只剩两个眼白儿,说,咦,不说呢,丢人!她摇摇头,又说,孙子办满月,老头子在儿子家跟亲家喝酒,醉啦,醉啦,不成体统!倒在炕上就睡着了,吐,吐一炕沿儿,都是儿媳妇收拾的。儿媳妇什么都不说吔——睡在儿媳妇的炕上了,还有脸再喝酒吗!
其实,这对汉族人来说,不是什么事儿。可当地草原的规矩,公爹睡在结婚的儿子家,要另有屋子,若睡在儿子媳妇住的房间,这在风俗上是说不过去的。可是,人已经醉倒了,还有亲家在,原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头自己觉得没面子,就把酒戒了,说戒就戒了,绝不再喝。
老头来包点,一般住上一两宿,就回去了。嘎查家里还养着百把头牛,他要放牛。老头每次来,都是大儿子打他的替班儿。我在草原呆一个月,没见她大儿子来过,两个来山上的小学生,是大儿子的女儿。
两个小姑娘来时,羊肉就吃完了。也不光是我们吃,她的二儿子三儿子来吃,邻居包点也有人来。来人不用老太太说,蒙族人的鼻子对羊肉很灵敏,一进屋就能嗅到膻味,羊肉吃不到嘴里,人是不走的。山场上,大家都一样,赶上了谁也不客气。其实,山上的猪肉也不断,即便有羊肉,也时常有邻居从山下捎上来几斤猪肉。
老太太的三儿子是个实诚人,有啥说啥,小羊倌儿不勤快,他该说就说;她的二儿子不同,来了,帮母亲干点零活,小羊倌儿闲着他也不吭声,他对我倒还客气,也不是因我帮着大妈忙里忙外的,他对谁好像都挺客气。但我发现,他对汉人好像有点成见。当着我的面,他跟几个蒙族人谈起什么人,说汉人不守信用,某某答应给他搞一架马鞍子,回家就没信儿了。当然,他当着我的面,也说哥哥是个好交好为的人,比较讲究。
老太太两个儿子来山上,顶多吃一顿饭,从不在包点住宿。
老太太二儿子走后,大妈问我,我的儿子长得气派吧。我说脸儿挺好看,就是有点娘。老太太说,我儿子脾气好,媳妇也脾气好,长得比我儿子还俊,都孝顺。
他们对老人的恭顺我是亲眼见的。两个儿子跟他们的阿妈说话都是和风细雨,毕恭毕敬,并且必是笑脸相伴。
其实,大妈对汉人也有点成见,只是有哥哥这个“讲究”的汉人在先,她对我可能就没抱什么成见。有一次,几辆刨药材的毛驴车打这里经过,在她的草场里割了一些碱草喂驴,她颇有些心疼,但没对人说什么。过后,她抱怨说,我们的草场就像你们的庄稼地,有人割了你们的庄稼,行吗?又说,我不敢说他们,一大群羊,不是闹着玩的,汉人……
老太太没有说下去,连连摇头。
大妈似乎也有点见不上小羊倌儿,她倒也不说什么,我能感觉出来。小羊倌儿是大石寨人,虚岁二十二,不怎么说话,但出来进去都哼着蒙族歌曲,声音不大,挺好听。他唱的确实不赖——阿喇喯塔不捏萨拉(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抑扬顿挫,老太太也喜欢听,但从不当面夸奖他。羊倌儿酒喝不热乎不大声唱歌,而酒喝多了,她又怕他晚上睡不够觉,第二天放羊没精神。
羊群里不断出现烂蹄丫子的羊,羊倌儿发现了就要隔离。隔离的羊越来越多,快上三十只了。老太太着急,捎了好几次口信儿下山,老也不见兽医来。她做着家务,还要照看这些病羊,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看着老太太累死累活的样子,我总想为她分担点什么。说心里话,我真的帮不上她什么,除非我不上山。但看见一只一只羊烂蹄丫子,我也替她着急。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听你哥哥说,你爸是兽医,他应该会治疗烂蹄子。你不知道他怎么治的吗?我想了想,是见过父亲给羊蹄子上药,但不知是不是烂蹄丫子。父亲给羊洗脚的药有狼毒根,我记得很清楚,其他的草药,有的我记得,有的我记不得。老太太说,就用你记得的,山上有没?我说有。为此,我特意到山上刨了药根,大致搭配一下,让老太太用大锅熬药水。我们两人给烂丫子的羊洗脚,有的羊蹄丫子里都着蛆了!我们一个一个地洗,整整忙活一下午。后来,他每天抽时间自己给病羊洗脚,天天洗,每天所有的病羊都能洗到。这个办法还挺灵效,洗几次,有的就好了,能跑能跳,她就把它们一个一个放到大帮羊群里;不好的,接着洗。
还剩四五只烂蹄丫子的羊,她对说,小子,你帮了我的大忙,哪天挑一只羯子羊杀了,吃肉。我说,不是刚吃完吗?再者,我做这个,是捎带脚儿的事儿,哪能说杀羊就杀羊呢?一只大羯子羊一两百块,卖了够您喝几个月酒了。老太太一翻楞眼珠子,呜,卯卯嘀(音近,怎么写我不知道,表达一种惊叹),那么会过日子哎,早发财了——吃羊肉,不吃那狼剩!不过,我坚决不让她杀,这事暂时她没提。
也许是羊肉吃多了,也许是奶茶喝多了,加上伏天儿,我有点上火,以至于牙开始疼,直到疼得我不能上山。老太太给我找药,吃了不管用,她就给我用白糖往牙龈上搓。搓白糖当时管点事儿,一会儿又疼起来。晚上,我睡不着觉,好容易睡着了,要等到半头晌才起床。
我被什么声音惊醒,听听,又似有若无。仔细听,像是老太太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从房后传过来。房后是羊圈,羊倌儿早走了,是谁呢,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偏要到羊圈里去说?
我忽然听到一声长调,像老太太的哭声!我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寻声进了羊圈。嗨,老太太正和羊倌儿撕撕扒扒,她嘶哑着嗓子说话,嘴角冒着白沫子,脸上流着汗。我一看,明白了:房梁上绑着一根很粗的拢羊草的棕绳,小伙子的脖子直往绳套子里钻,老太太拉着不让钻。老太太见我来了,像得了救星,说,小子,快,别让他上吊!说着,她便撒开扯着羊倌儿的手,上一边去喘粗气。我走上前,把小伙子扒拉到一边儿,他很驯顺,不像跟大妈那么倔强。我见梁上的绳子搭了个活扣儿,手一拽,绳子扣开了,绳子头当啷下来。我瞧瞧羊倌儿那副委屈样,问老太太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说,刚才山上来了两只狼,咬死了两只羊。羊群跑下了山坡,他还躺在山坡上睡大觉,若不是邻居包点上的羊倌儿骑马把狼冲跑,说不准,狼把羊肉吃光了,他还睡呢!大妈说她赶过去时,他才从山坡下来。骂他几句,他就急了,羊群也不管了,回来就寻死觅活的。大妈不无委屈地说,我这老天拔地的,哪里撕巴过他,他死了,我不成了杀人犯啊!
羊倌儿没为自己辩白,只是说不活了,不活了。
我把绳子头搭在一起,拴了个死扣儿,再用力往下拽拽,对小伙子说,这回准成,钻吧!老太太一看,急了,连说,别钻,别让他钻!本来小伙子在一边楞楞地站着,犹犹豫豫,老太太这么一说,他抽冷子蹿过来,伸头往绳套子里钻。
我照准他的胸部控控就是两拳——他的肌肉发达,很有弹性,两拳碓上去,他一点都不打晃儿,看来,一顿两斤半羊肉没白吃。不过,他没有坚持再钻,红着眼睛瞪着我,一副要玩命的架式。我冲他骂了一句蒙族人的“官骂”:涅勒个呶耸!他肩膀一耸,一屁股坐在羊粪上,哇哇大哭,万分伤心的样子。
其实,小伙子充其量也就是吓唬吓唬老太太,他真想死,用不着回家来,山沟里歪脖子树不难找,一根皮鞭子,外加一条裤腰带,足以在短时间内毙命。再说,他即便把绳子搭个死扣儿,那么老粗绳子,还搭了两股,离地面又不高,打悠悠儿还差不多,上吊,不死不活的,多遭罪呀!
咋说小伙子还是岁数小,孩子气重。我把两人弄进屋里,好言好语劝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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