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走贵阳
父亲是做修补活手艺的。古人说:“一撬二补三打铁”。撬指骟猪骟牛骟猪匠,补是指修补布鞋皮鞋的鞋匠,打铁是指锻打锄头镰刀的铁匠,这三种手艺都是一本万利,是人们心目中向往的职业,好找钱,能养家糊口。可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另当别论了。修补生意越来越不好,我们家人丁兴旺,父亲的担子更加重了。
我们家有弟兄姊妹六个,都是吃上长饭的,一天天食量增加,穿衣费料,父亲要多挣钱来买黑市粮食吃,赚黑市布票买布缝衣服。市场没有开放,居民吃粮凭政府按人均定量供应的粮票到仓库去买,个别农民有多余的粮食拿到街上去卖,称为黑市粮。政府一年按人均供应定量布票,人人凭布票到当地供销社买布,粮票和布票市场上有偷偷买卖的,称为黑市。
要想多挣钱,父亲暂时放弃了他的修补活,到城里做生意。暑天,城里的臭虫多,父亲就到省城贵阳去卖臭虫药。姑爷家住在贵阳,吃住在姑爷家,节约了住宿和吃饭的钱。父亲买了七斤臭虫花,母亲和我用碓捣烂,然后筛出细粉末,父亲用我的废作业本,一包一勺包成小包卖。臭虫个小,体积也小,圆圆的,瘪瘪的,大的像水塘里的浮萍那么大,小的视力不好肉眼还看不到,这些小家伙神出鬼没,咬得人浑身痒痒。我领教过那家伙的厉害,咬上一嘴,奇痒难忍,一抓就是豆粒大的泡,一个挨一个的连成串,看着都肉麻了。那时城里人跟乡下人一样,好多家庭床上铺的都是稻草,臭虫躲藏在稻草间和床木接缝的缝隙里,掀开席子看不着它,只要坐你上床沿,臭虫独特的嗅觉便知道有丰富的美食,一个出动,像蚂蚁一样通风报信,全体总动员,一群一群的蜂拥而至,碰着人体就咬,善打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它们早以全身而退,无影无踪。臭虫实在令人讨厌,因此成为人们的一大公敌。当时没有消灭臭虫的妙方和药物,臭虫药是它最大的克星。父亲看准了这个商机,所以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城卖臭虫药。将臭虫药捣成的粉末撒在臭虫常出没的地方,臭虫近前只要闻到气味,立马会人仰马翻,四脚朝天,带着它干瘪的身躯回了“老家”。睡前放药,一定能睡一个安稳觉,早上起来掀开蔑席或是床单一看,大大小小干瘪的臭虫,这儿一堆那儿一团,像可怜的小黑点。才两天时间,七斤臭虫药销得精光。父亲坐下来一盘算,出去本钱和车费,净赚百多元。父亲十分高兴,做起了更大的发财梦。
父亲想,七斤臭虫药能赚百多元,要是多弄一些去呢?不是一夜之间就发大财了?干修补活,十年也挣不了那么多,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一辈子想都别想。父亲找到了门路,这回算是决定了要好好卖一回臭虫药,挣一回大钱。欲望大,胃口就大,野猫咬牛要大干一场的决心已定。他到几十里远的地方收来百多斤臭虫花,挑到碾房碾碎,母亲用箩筛一小撮一小撮的筛出粉末。母亲在筛的时候,没有口罩,用旧衣服围在脖颈上,把嘴和鼻子紧紧捂住也被呛得喘不过气来,爬在墙壁上的蜘蛛闻到臭虫药的味道,像雨点一样往下掉。母亲把筛出来的粉末分袋装好,就等父亲挑着去卖了。
一九六七年,我才十一岁,正好暑期放假,父亲说要带我到省城姑爷家,我很高兴,早就巴望能有机会进城。父亲满怀希望,挑着八十斤重的臭虫药,从家里徒步百多里到遵义赶下午三点半的火车到贵阳。先前是要我挑二十斤为父亲分担重量的,幸好族中二公要一同到贵阳走亲戚,为我承包了活,我才得以轻装上路。
为了减少路程,父亲带我们走小路。三伏天,太阳像一个燃烧的火球,燎开火焰,全身被烤得大汗淋漓。一个人身上哪有那么多水分啊,父亲走过几次这趟路,知道哪里有泉水,看我干渴,走不动了,鼓励我说:“前面转个弯就有泉水喝了。”一听有泉水,有“望梅止渴”的效应,二公也帮着父亲为我鼓劲,才强打起精神走一阵。几口山泉水喝进肚,感觉全身凉爽,喉咙里的火一下子浇灭了,也为身体补充了水分,能抵挡一阵下一段路程中太阳的烧烤。其实父亲比我还累,八十斤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扁担在肩上挪来挪去,要是我,肯定早被磨掉几层皮。要不是父亲年轻时磨练过,恐怕早就经受不住了。
爷爷解放前是吃文笔饭的,没有下地干过活,解放后年事已高,父亲十七岁就结婚,挑起了家庭的担子。他常和长辈们一起到外地收棕皮来卖,一家一家去问,自己爬上棕树割棕皮,然后捆成两大捆,挑着百多斤棕皮走四五十里山路。由于年小,担子又重,挪来挪去的扁担把肩膀磨坏了,痛得嘴都扯歪了,想哭,但没有办法,只得咬着牙跟着长辈们跑。父亲和母亲都参加过运粮。解放初期,茅坡到新舟还没有通公路,收的公粮全凭人工搬运到新舟,然后用卡车运到城里去。父亲和母亲都参加了运粮队伍,四十里路,挑一百斤粮食两毛钱,父亲和母亲就是为了这两毛钱,用自己的肩膀挑起一家人的担子。大概就是这样,才磨就了父亲的铁肩膀。
到了贵阳,路途劳顿,我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十点过钟下床来,“哎哟!”脚像肿了一样,痛得下不了地。我问:“父亲呢?”大表兄说:“早就去卖臭虫药了。”
算路不跟算路来,这次父亲失算了,城里刚刚按人头发了“六六六粉”,臭虫药不好卖了。因为没有电话,要是通讯方便,父亲就不会走这一趟冤枉路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不好卖不要紧,父亲却因为这无辜的吃了一场牢狱之苦。
父亲说,他把臭虫药拿到贵阳九中门口去卖,心想那儿人多,好卖些,早一点把带去的臭虫药都能卖掉,多多少少也能赚回一些钱来。刚到贵阳九中门口摆了一会儿摊,几个手臂上戴红套套的人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寻思了好一阵。父亲只管卖他的臭虫药,心想一个堂堂正正的乡下农民,身正不怕影子斜,半夜敲门心不惊,光明磊落,他们爱转就转吧。戴红套套的怀疑父亲是遵义“四一一”潜伏下来的头子,把父亲抓进了“监狱”。贵阳九中是省城“八一八”的总部,“八一八”和“四一一”都是文革中的造反派,都认为自己是最革命的,两派互相排挤,互相攻击,发生了激烈的斗争,最终“四一一”战败,“八一八”成了贵州革命的主流。父亲被认定为“四一一”头目关押在贵阳九中,和几个“特殊罪犯”单独关在一起,学生课桌当床。父亲托人带信,我和大表哥送去了一床毯子。“八一八”的“首长”再三审问父亲,要父亲老实交代。父亲说:“交代什么呀,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为求一家人生计,逼迫来到这里卖臭虫药挣点钱,哪会是什么‘四一一’嘛,连‘四一一’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首长”见父亲不“老实交代”,大发雷霆。父亲虽然年轻,但他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在当地是有名的“朱皮匠”,又懂得一些道理,沉住气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一再申明:“真的是农民,不信请打当地政府的电话询问。” “首长”在父亲身上软硬办法都使尽了,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最后只得通过电话证实了父亲的真实身份,才把父亲释放了。臭虫药没有卖出去一斤,父亲倒整整吃了七天的“牢狱”苦头。
带去那么多臭虫药,总得卖出去啊,要不然就亏大了。贵阳不能卖了,父亲只好带着我返回遵义,住在文化小学教书的幺外公家,我整天出去游逛,父亲走街串巷卖臭虫药,回来有幺外婆煮的热饭吃。半个月,父亲才把臭虫药卖完,终于结束了这一次不平常的经商经历。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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