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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场女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230167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十六章


这个学期,唐寅突然调走了,他来收拾行旅,跟大家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没有到街上去。

管志伟正在为唐寅调走而伤感,却突然接到通知,教育局选派他到华东师大进修,为期五个月。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他早就想再去读书,学点东西。兴奋之余,他又有些迷惑,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一直认为自己命运不好,读书、分配、做事,从来没有顺顺当当的,就是买点东西这样的小事情,也常常要经过几番波折;而别人遇到同样的事情,一下子就搞定了。困惑归困惑,好事是会把不快迅速地冲走的,不久,他就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走的前一天,董小婉给他准备了行旅,小艺回家打点其他东西。晚上,董小婉做了一桌菜,买了几瓶葡萄酒,关了门,他们对坐在桌前小酌,算是给管志伟送行。

管志伟说:“选个日子,我们把婚结了吧?”董小婉抿唇而笑,说:“先赚点钱买套房子再说吧。现在成家,只能租房住。要是遇上个讨厌的房东,今天说你钉坏了这里,明天说你弄脏了那里,烦死人了!我读卫校的最后一年,也是在外租房住,房东就是这么个老太婆。她每天都要来串上好几遍,两眼直往墙上睃,唠唠叨叨地责怪我,我差点就跟她吵起来了。后来就搬走了。现在想起来都还心烦呢!”“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管志伟望着她,笑说。想来也真是奇怪,跟别的人谈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是很尴尬的,可是,同董小婉说起来却很顺口,倒像是几年的夫妻似的。董小婉绯红了脸,睃了他一眼,解释说:“我们不方便嘛。”管志伟知道她指的是有小艺在。她又解释道,“其实现代人嘛,成不成家还不是一样的!结了婚,也不过是有张同居的证明而已,它并不代表什么。”管志伟笑了,说:“可是我爱你。我担心夜长梦多,你被别人勾引走了。”凑近董小婉的耳朵,笑说,“并且我还没有真正的占有你。”“流氓!”董小婉拧了管志伟的腰一下,顺势吻了他一口,想了想说:“那么等你毕业,我们回明大人后选个日子。就选阴历吧,我们是中国人,免不了要受传统文化的影响。选个吉利的日子,你说好么?”管志伟说:“这就由你决定。”又道,“我到上海后,你看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买了寄回来,以免到时候忙得买了这样,忘了那样。”董小婉倒了两杯酒,把一杯递给管志伟,望着他的眼睛说:“今天就是我们订婚的日子。志伟,说你爱我。”管志伟接过酒去,按她的要求说了。她站起来,庄重地说:“今后,不管是富裕还是贫穷,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你,至死不渝!”神情严肃,做得跟真的一样。管志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她把这里当成教堂了。她则认真地说:“这种事不能乱说,会应验的。”女人就是迷信,再怎么高文化,多经历,骨子里永远逃不出生死前定这些观念,在恋爱婚姻这些事情上更是如此。“志伟,喝交杯酒。”董小婉说着,把她手中的酒递到管志伟的嘴边。管志伟笑着也把自己的递到她的嘴边,他们手缠绕着手喝了对方的那杯酒。管志伟放下酒杯,眯着眼笑看着她,说:“下一步该怎么了?”董小婉“啪”地一声掷下杯子,扑到管志伟的身上来,吻着他喃喃地说:“志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你的老婆。”

……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潜意识里他们太害怕这一段日子的漫长,那夜,他们开始了生活的第一步。一切来得那样的自然,毫不别扭。风平浪静之后,董小婉掠开被汗水打湿了的头发,侧过身来,抚摸着管志伟的脸说:“志伟,明年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俩到山上去,你编一个花环给我戴,行么?”花环?她怎么会想起要花环?管志伟摩挲着她汗津津的背脊,说:“嗯。到时候我编一个大大的、漂亮的戴在你的头上。”她点点头,左手支撑起腮,右手捏弄着管志伟的下巴,一边说:“你在外面,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世道很乱,歌厅茶吧那些地方什么的都做。跟你同去的人,上了年纪的男人应该不少,他们离家久了,想老婆,你不要跟他们到这些地方去鬼混。你长得帅气,女人见了你眼里舒服,会乐意跟你在一起,你也要有分寸,离他们远一点,别做对不起我的事。再说,你又不知道她干不干净,要是惹了一身的病回来,既害了你,又害了我。”管志伟的手滑过她胸前的沟壑,压到她的嘴唇上去,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董小婉默默地凝眸望着他,仿佛想弄明白他说的这话是不是真的。半天后方才说:“这样最好。”吻了吻管志伟的唇,躺了下去。

红场偏僻,电话只有中学有一部,乡政府两部;至于卫生院,虽然危急起来涉及到生命,可它不是一个有权力的部门,人家没有给他们安装,管志伟跟董小婉之间的联系就只能靠写信。可是,写信也不是太方便。这里没有邮局,只有一个代理人,六七十岁了,耳朵也不好使,县里转来的信件到达他手里时本来就花去了个把月的时间,如果再没有人来询问,放上年把的也不少见。有很多信件,写信人都回来了,信却还没有到达收信人手中,所以他们之间也难得写信的。

就在进修快要结束时,管志伟突然接到电报,要他立即回家一趟。电报上没有明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大意,当天就请了假,踏上了回程的列车。那车就像跟他过不去似的,缓慢地向西南方向匍匐着前进,途中还出了点事故,耽误了几个小时,到安顺站下车时,已经是夜里十点过了。管志伟打车直奔家中,打算明天一早就回红场。

他打开门,管小艺出现在她面前,没有意料的那样高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瞅了他半响,方才低低地叫了声:“哥。”小艺见他从来没有那样的,他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小艺,出了事么?”他问。这一问,把小艺压抑的情感引诱了出来,她扪住脸,低低地哭了起来。管志伟抓住她的肩,焦急地道:“别光哭,什么事,你说啊?”小艺没说,却哭得更响了。父母听到声音,从里间走出来,脸上满是哀戚。管志伟怔怔地向他们发问。他母亲只是拭泪,在沙发上坐着,父亲也沉默不语。

客厅里,只有小艺压抑的哭声和母亲低低地啜泣,父亲靠着沙发,一口一口抽着烟,目光凝滞地注视着地面。

过了很久,他父亲才抬起头,沉痛地说:“董小婉她……她……去世了。”管志伟一下子懵了,刚才,他瞬间什么都想过,却没想到这一点。他像被人击了一棍,脑子里一片空白。小艺这才抬起头来,抽抽噎噎地补充说:“五月下旬,小婉姐突然说头痛,目光恍惚。到地区医院检查,没查出什么来。后来我们把她转到医学院,方才发现是脑瘤,必须立即动手术。可是,才打开颅骨,她就不行了。医生把她抢救醒来,只叫了你一声,又昏了过去,就……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管志伟的身子软软地,没点儿力气。他突然很想睡觉,脑中嘁嘁喳喳响着,一片混沌。他撑起来,移步走出客厅,进了卧室,倒在床上,一下子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希望地睡着了。

半夜里,在迷迷糊糊中,管志伟突然听到董小婉叫他:“志伟——”他一下子睁开眼睛,跳下床来,赤脚跑到窗前打开窗子——楼下没有人,街道上静悄悄的;微风拂过,卷起一两片落叶翻卷着,飘去几米远,停滞了一下,仿佛思索着要走向何方似的,又接着翻卷下去。瓦蓝的天幕上,繁星点点,闪烁着,离人们是那样的遥远。星空下,只有一片片的后屋檐,后院子,沉寂着,也睡去了。贯城河边的东林寺里,传来了“铛——铛——铛——”的悠长钟声。除此而外,什么也没有。他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幻觉,才又疲倦地回到床上躺下,却无法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全家都去了红场。安葬了董小婉后,管志伟回到上海继续进修。

在上海,他也还是那样,白天迷迷糊糊地就想睡觉,瞌睡仿佛总是粘着他的眼睛,到晚上躺到床上,刚进入睡眠状态,就听到董小婉叫他,马上就惊醒过来。但不再下床,明白这又是幻觉。真正的睡着了,却又总是做梦,梦里见到的尽是骷髅、鲜血和山洪。一次,他梦到他走在马路上,——那仿佛是一个阴冷的黄昏——身后突然响起尖利的喇叭声,他刚来得及跃开,一辆满载人的大车就擦着他的衣角向前冲去。他怦怦跳着的心还没有平息下来,就见这辆车醉汉似的摇摆着,一下子翻到了路边的悬崖下。他跟着尖叫的人群跑过去一看,悬崖下的岩石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模样狰狞恐怖的死尸,死尸脸色煞白,死鱼样的眼睛大张着,瞪着阴暗的天空;鲜血,犹如山洪爆发,汹涌而下,越过岩石,溅到更深的幽暗无边的山谷里……

进修结束后,管志伟回到安顺,他决定不去红场了,留在城里。他把这个想法跟父母说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一致赞成,不知是不是担心他回到红场去会发生什么。他父亲说:“这样也好。离家近,彼此有个照应。”于是,他们便张罗着为管志伟找工作,管志伟也尽量地委托同学、朋友帮忙。

一个月下来,管志伟去面试过多次,都没有什么结果,不是老板怕他干不下去,就是他认为没有发展前途。管小艺见他闷在家中,忍不住说:“哥,干脆你跟我去收药材算了。收入不错,还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人不一定要在仕途上混嘛,做生意也是有贡献的。在这个世界上,引人注目的明星能有几个?大部分人还不是默默无闻,终了一生!”管志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仅从收入上讲,照当时的情况发展下去,几年后他就可能成为一个富翁。可是,那是董小婉开创出来的事业,见到它,他就会想起董小婉,会再次陷入痛苦之中。再过一段时间,也许两三年后,当他完全平静下来,也许会考虑妹妹的建议。

他母亲更加着急了,担心儿子在苦闷中会想起董小婉,生发出什么疾病来,就四处托关系,找熟人,为他的工作操心。

一天,他大学的一个同学找到他家,问他愿不愿意到晚报社去工作。管志伟本来就喜欢文字方面的东西,再说,干待下去也不是办法,人闷得慌,便一口应承下来。她很高兴,在管志伟家玩了一天,谈了很多毕业后的感想。晚饭后管志伟送她回去,一直送到她的家门口,相约好明天一早去晚报社面试,才分手了。

朝中有人好做官,管志伟的这个同学张茜在学校里各方面表现均一般,相貌也平平,没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影响。毕业后,家人把她安排进市政府上班。考虑到她的背景,没人敢找她的岔,她倒也过得悠然自得。管志伟没有去找过她,她是听了别的同学介绍后找到管志伟家里来的。

面试很顺利,里面的人根本没问什么,只是叫他下星期就来上班,顺便把调出证明也带来。

第二天,天气晴朗,湛蓝的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微风轻拂,给人带来一阵快意。路旁的小草一片青葱,树木枝繁叶茂,显示了重重生机——一切跟管志伟当年来到红场时一样,只不过那天是下午,现在是早上而已。人生,对他来说,仿佛又经历了一个轮回。

在离红场不远的一个小村子旁,管志伟下了车——去董小婉的墓地要经过这里。地里青葱一片,满是高过人的包谷,飘溢着植物浓烈的芬芳。树林中夹杂着一簇簇五彩的植物,那是野玫瑰开花了。夏日初升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没有人影,只有满山鸟雀的欢歌笑语。

管志伟从地中间一条小路穿过去,一边走一边回忆起安葬董小婉那天的情景。

半山腰的一个滴台上,董小婉就埋在这里。墓没有碑,半圆形的坟上长满了青草,星星点点的黄花,点缀在坟头;坟沿下,满山的青葱。四周的灌木丛里,野玫瑰怒放着,把山也变成五彩的了。

管志伟坐在坟前,愣愣地凝望着坟头。这个坟茔是那么的陌生,却竟然跟自己联系起来。坟里的人,他走的头天晚上还跟他睡在一起。跟她在一起,是那么的快乐、欢欣。而现在,他们之间却隔着一层泥土,薄薄的一层,却是永远无法丈量的,永远也无法突破的。她永远地离开了,生死两重天,再也不可以见面了。她最初很沉默,跟了自己后却表现得很欢欣。她外表文弱,做事却很有主见,而且敢作敢为。她的声音,又悠悠地在管志伟的耳边响起:“志伟,明年你回来后,我们到山上去玩,你编一个花环给我戴,好吗?”自己当时还在诧异,她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这时想起来,才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暗示,冥冥中她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他站起来,走到离坟茔很远的灌木丛里,折了无数的玫瑰,编了个大大的花环,走回来放在董小婉的坟头上,又在坟前坐了下来……

天由深蓝变为浅蓝,继而暮霭层层地浓重起来,夜幕拉开了,管志伟这才离开董小婉的坟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的坟茔,默默地走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美丽而又高尚、心胸宽广而又聪慧的生命就这样突然地消失了,谁都无法意料到。这一刻,管志伟也许明白了什么叫做生命,什么是人生。

当晚,管志伟在中学他的宿舍里住了一夜。由于是周末,没人留在学校里,只有新来的门卫值班。管志伟跟他不熟,只随便聊了几句。闲谈中,他说李雷跟刘莲结婚了。管志伟听了,觉得非常意外,同时又很惭愧。李雷和刘莲,这对不可能有爱的人结了婚。婚姻究竟是什么呢?这一刻,他有些糊涂了。也许,婚姻就是人生这一长距离散步中的一双鞋,可穿这样的也可穿那样的,是否合脚则可以不必去考虑。这么说来,还苛求什么呢?跟杨玲,已经是很好的结合了,怎么就逃走了……

从治安室出来,他去食堂看老李。从前,老李对他不错,他去吃饭时,老李常常格外地给他添菜,他一直记挂着。院子里,他留意地看了看。李雷跟刘莲的家就安在学校里。可门还是那样的门,窗也还是那样的窗,只是上面贴了喜字,显示着这家人刚刚结婚而已。喜字被雨水夺去了色彩,过度地泛白,显得陈旧不堪。对联被人撕了,留下斑斑点点的红纸,支离破碎的。屋里开着灯,昏黄的,却没有听到一点声响,连电视的声音都没有。

管志伟怀着深深的负罪感,赶快逃也似地离开了,以便减轻他心灵的内疚。

老李也不在,食堂的大门紧锁着,他只得回来,原本以为可以在那里聊一晚上的。

第二天早上,管志伟收拾好了行旅,跟门卫打了声招呼,离开了这个他待了几年的地方,向乡政府走去。

学校上面的公路上,他停了下来,走到路沿边,站在大秋树下,凝神俯瞰。校园里没有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操场上、地上全是垃圾,纸片和塑料袋被风卷到一个个角落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垃圾堆。新建的围墙坍塌了好几处,缺口处留有无数的脚印,也许是学生逃课时留下来的,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人管。从前,他曾经在这里,跟学生们一起劳动过、欢歌笑语过。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连他这个曾经在这里工作了几年的人也觉得陌生了。人去楼空,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活力,只是一片衰败的景象。

管志伟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继续走他的路。

街上一片寂静,完全不像一个政府机关所在地,到有一种野外的空旷。阳光淡黄,更增加了寂寞感。路口边的小铺子里,同唐寅有过一段故事的那个王四敏还一如从前那样坐在铺子里,不看外面,对着墙壁,默默地凝视着,不知她在回忆些什么。管志伟望着她,心里琢磨着:人还真是看不出来,外表沉默寡言的这么一个人,爱起来也会像火山喷发,不可阻挡;唐寅呢,为了她离开了,却不是因为爱。人生,有时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政府大门前没有一个人影,旁边的食堂里,到有很多人在喝酒,老远就听到划拳的吵嚷声,伴着低俗的调笑——也不怕路人听到。管志伟从另外一个入口处爬上楼去。二楼拐角处,他遇到了夏流,不觉有些意外。夏流满脸酡红,酒气熏天,醉醺醺地趔趄着扶墙摸壁走下来。他见了管志伟,拍着他的肩,抓住了他的手,非要拉他去喝酒不可。管志伟告诉他,他有急事要办,不能耽搁。他口齿不清地说:“什么天大的事哦!管它呢,天塌下来都有人挡着,得快活时岂快活。”管志伟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这样的人,他心里有些厌恶。夏流摇头晃脑地说:“没想到吧?”他停下来,四处环顾,没见到人,便说,“承弟兄们瞧得起,没把我怎么着,还让我当了个办公室主任。不像当年学校里的那些垃圾,当面一张笑脸,背后一把尖刀,把我整到监狱里去。进去了怎么着?老子有的是熟人,有的是钱,不怕他。现在怎么了,我不是也出来了么,还混得比他好。他呢,却什么也没有了。”他恨得牙痒痒的,用力地拍楼梯的扶手,仿佛要把他说的人置之死地而后快。一瞬间却又堆下笑来,说, “不过志伟是个好人,老哥我是尊敬的。”管志伟厌恶,避开他凑到面前的脸,抽出手来,说:“我还有急事要办,以后再找你玩。”说完就走。”夏流赶忙从后面赶上来,问道:“什么事?”管志伟说:“找陈站长盖个章。”“什么陈站长啊,都改朝换代了,他当人大主席啦。现在当家的是杨站长——你认识的。”他满脸神秘,打着酒呃,拉起管志伟的衣服,“走,我陪你去。”

教站办公室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刚到门口,夏流就扬声唤道:“杨站长,有人找你。”“进来。”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好耳熟。管志伟推门走了进去。——是她!管志伟愣住了。杨玲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板选择电视节目,眼睛盯着屏幕,根本不看来人。她的声音,管志伟本来是在熟悉不过的,可是,他一时没有想到会是她,所以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杨玲按了几下,没找到称心的节目,就放下遥控板,随口问道:“什么事?”边回过脸来。管志伟的出现也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怔,脱口而出:“是你!”眼睁睁地望着管志伟。夏流一屁股歪坐到沙发上去,得意洋洋地说:“没想到吧?原来是从前的老相识!”杨玲没有理会他的醉话,愣愣地瞧着管志伟。她的长发剪了,留着齐耳短发,两边发脚,倔强地翘到额前来。以前见管志伟时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也不见了,人深沉了些,也冷漠了些。惊讶,怅惘……这一瞬间全在她的眼里显现出来。

“你有事么?”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轻声问道,话语里伴着颤音。管志伟掏出调动申请递给她,说:“麻烦你给盖个章。”杨玲接了过去,低头看了起来,手在微微地颤抖。看完后,她手里拿着那张申请,稍微沉默了片刻,就说:“你跟我来。”声音有些沙哑。夏流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像是神经出了问题,喃喃地道:“怎么说话这么……这么客气,倒像陌生人似的,真难以理……理……理解。”

管志伟懒得理他,招呼也没跟他打就同杨玲出了办公室,来到走廊尽头。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了,从前曾经拥抱在一起的人,现在成了陌路;从前亲亲热热的话语,现在变成了一般的对答;从前的情人,现在成了他的上司;从前追他的人,现在是他在求她……上苍开了一个不太严肃的玩笑。

管志伟紧接着走了进去。这里跟从前她在中学时住的地方差不多大,只是在客厅的一面墙壁前多了一组柜子,那个管志伟熟悉的台灯也还在窗前的办公桌上,从前,就在这个台灯的洁白灯光下,她伏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的脸;他也压在她的身上,俯视着她的眼睛……通过门洞子,管志伟看到卧室那边的墙上,衣钩挂着一套白色的运动服,那是他们两人一起在安顺逛街时,管志伟说她穿了好看,她就买下了,还是管志伟付的钱……

杨玲一言不发地坐到扶手椅上,也不叫管志伟坐。管志伟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不敢看他,低着头,解释说:“是这样的,杨站长——”“杨玲!”杨玲脸色一红,低声纠正他。管志伟说:“我想调回去。已经联系好了单位。他们要调动证明,所以想请你帮忙在申请上盖个章。”杨玲望着他说:“理由就是上面说的离家远吗?” “嗯。”管志伟说。他本想笑说这当然是个不太好的理由,可是,面前的是杨玲,他说不出来,也就不想解释了。“我家不远吗?”她说。声音恢复过来了,嘴角还泛起了一丝微笑,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杨玲。“你跟我不同。”看到了杨玲的微笑,管志伟便认为她在讥笑他编的这个不太圆滑的理由,语气便越出了礼貌的轨道,也不顾他现在是来求她,“你是杨玲杨站长,我是教书匠。”杨玲将申请书丢在桌子上,眯着眼,微笑着说:“我想,我不会在这张申请书上签字。”管志伟沉默了。要是换了别人,他会想出很多理由,语气柔和地求他,甚至像人家那样,提上点东西再去找他。可是,她是杨玲,刚见到她的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他略一沉思,便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拾起桌子上的申请书,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杨玲先是看着管志伟的一举一动,继而跳了起来,以比管志伟快得多的速度跑到门口,转身堵住门,分开双手拦住管志伟,语气急促地说:“志伟,留下来陪陪我。过两年我们一起调回去,就两年,行吗?”胸脯起伏着,眼里写满乞求。“走开!”管志伟用力推开她,走了出去,下了政府大楼,来到公路边。不知为什么,杨玲没有追出来,愣愣地立在门口。

正在这时,那满身敷满灰尘的班车颠簸着开过来了,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车门随即“哗”的一声打开了,管志伟踏了上去。当“嘟——”的叹息似的一声长鸣再次响起时,管志伟离开了红场这个他待了几年的地方,周围熟悉的一切,在早晨的阳光里缓慢地向后退去,退去。从反光镜里,他看到杨玲仍旧伫立在那个房间的窗口,远远地遥望着他,直到客车转了个弯,消失在夹道的高树浓荫里。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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