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吃过饭,玉如伏在火盘上复习功课,云泽坐在她的对面,看玉如给他带来的小说《围城》。屋外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已经积有半米厚了。世界一片沉寂,静得玉如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再有的,便是两人的鼻息声,调匀地、平缓地轻轻响着。
突然,院外响起了敲门声,云泽一听那熟悉的节奏,慌得跳起来。玉如没动,抬头望着云泽,问他:“会是你的同事么?”云泽说:“不是。这大雪天的,他们不会到山上来,应该是周边村寨的人。”玉如忙收拾起书,一避道:“邻村人都是面熟的,他们也许认识我。我避一避,不要在这种时候被人瞧见,传到我父母的耳朵里去。”说着,提起书包就要往隔壁那屋的后面去,却被云泽拉住了,他说:“那反而不好。你不如就这样坐着看书,别人问起就说上山来问我作业。他们再怀疑,也找不到把柄。”云泽知道王兰来的目的,她不会一时三刻就走。再说,墙壁又不隔音,王兰不知有人,不会抑制自己,无法不传到玉如的耳朵里去。倒不如不动,王兰知道了也无所谓,反正迟早要同她分手。
等玉如做好了一切准备,云泽才到院子里去开门。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让人牙痒痒的。密密麻麻的雪花仿佛夏天傍晚空中的群群小飞虫,飞旋着裹卷在一起,又倏然间四处飞散开去。
来人果然是王兰,她的身上披拂着一层雪花,立在雪地里不停地跺着脚。她身后的雪地上,一串深深浅浅的足印,从迷蒙的树林中迤逦而来。她那开始浮胖的粉脸,此刻更白了,像患了病似的。见了云泽,她的手便伸了过来,摸到云泽的脸上去,问他:“睡午觉么,这半天了才来开门?”云泽往后挪了挪身子,没能避开她的手,忙小声道:“屋里有人!”王兰忙缩回手去,后退一步,探头朝院子里瞧了瞧,低声问:“你老婆回来了么?”云泽说:“没有。是南村的一个学生,上来问作业的。”说着让王兰进了院子,自己随后关了门。
玉如见他们走进来,立起来让座。王兰的目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玉如和云泽的身上打转。云泽借口沏茶,避开了她那犀利的目光。王兰一坐下来便问玉如:“你好像是南村林如海的女儿,是么?”玉如道:“你认识我父亲?”说了不免有点心虚。农村不比城里,邻村人大多是互相认识的。王兰道:“他跟我老公是同学,他们还是本家,我老公叫林阿庆——你认识我么?”玉如做出蹙眉状,仿佛在仔细回想,一边道:“我长期在外读书,对邻村人不是太熟。不过,仿佛见过你,你是……你是那个叫做王兰的支书吧。”王兰说:“你应该叫我婶婶才对。”玉如吐吐舌头,忙道:“Sorry,我不知道,请你原谅。”王兰说:“没关系,不知者无罪嘛——你到这儿来玩么?”玉如瞧着书,漫不经心地道:“找小苏哥问作业。”王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读书真用功,这么大雪天的,还老远地跑来问作业。”玉如道:“没办法啦,村里没人读过高中,想找个人问问也没有,只得来找苏哥了。”王兰停了停,想了一想,又问道:“他离开学校这么久了,还记得么?”她接过云泽递来的茶,目光转到云泽的脸上去,眼睛咪成了一条缝,笑道:“看不出来呢,你还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干部!”没等云泽回话,玉如就接了过去:“苏哥读书时认真,各科都很好,离开学校这么久了,都还记得。”语气仿佛是很感激,很为云泽自豪似的。云泽不由得佩服玉如的老练,应对自如。要是自己的高中时代遇上这种事,一定会穷于应付,露出破绽的。王兰似乎闲话似的:“你对苏哥真了解!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玉如头也不抬,随口答道:“认识好几年了。他读初中时来他姨妈家玩,他姨妈的女儿跟我是同学,就这样认识了。”绕了几个大弯,让人无从查考;话里仿佛还含有挑衅的意味: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来。
王兰见探不出什么,扭头对云泽说:“我这时候来,是有事要麻烦你。为了那茶林的分配,大家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做出让步。所以,我想请你同我下山去一趟,帮助解决一下。”云泽蹙眉道:“不是分配好的么?怎么还吵?”王兰说:“大体上是分配好的,只是有些地方没划定,就为了这些争吵。”云泽犹豫着,说:“现在就走吗?迟了点吧?明天再去可好?”他很不愿意这种时候有人来打扰他,他喜欢跟玉如呆在一起。王兰说:“大家都在等着你呢!麻烦事太多,还不知道要扯多久,你今晚都可能回不来。”玉如见他们有事,合上书对云泽道:“苏哥,有事你去吧,我也得走了。天色也不早了,以后再来请教你。”云泽望着她抱歉道:“真对不起,你看,要不是——”玉如打断他的话:“没关系,以后麻烦你的时候多着呢。”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流光。云泽听她的话里有安慰之意,心里稍安,说:“那么,我送送你。”
玉如收拾起书,云泽送她出来,王兰坐着没动。屋外已经成了个粉妆玉砌的世界,雪花却依旧凌空飞舞着,玉如和云泽的身上立即撒上了星星点点的雪花,顷刻间就融化了,只在衣服上留下了一点雨水的印迹。雪地上有两排足印,通向相反的方向;有一边的足印快被大雪掩没了,只剩下一点痕迹。云泽和玉如踏着陈旧的足印,向南边那林荫深处走去。云泽说:“外面冷,把衣服扣好——你瞧,要是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原本可以愉快地度过几天的。”玉如含羞瞟了云泽一眼,安慰他道:“工作是第一位的;玩嘛,机会有的是,以后我们在一起了,还怕没时间么!你回去吧,过几天我再来。”云泽也就立住了,说:“那我就不送你了。时间长了,会让那个老妖婆起疑心的。”又吩咐道,“小心,破陡路滑,不要摔倒了。”玉如道:“你这样怕她么?她会吃人?知道了又怎么着?难道她不准我们谈恋爱?她既不是我的家长,又不是我的班主任,她有这个权利么!”云泽找不到话回答玉如,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说:“别只顾说话,注意看着脚下。”玉如没有回过头来,远远地高声说:“摔不着人的——雪厚,摔下去也好玩。”说着,踏着满地的碎玉琼浆,渐渐地进树林中去了,到了那参天古树下,却又回过头来向雪地里的云泽抛了一个飞吻,这才转过身去,消失在白雪覆盖的树干枝叶间了,留下了一行蜿蜒着的深深浅浅的足印。
云泽在树下立了片刻,方才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回忆着同玉如在一起时的情景,不禁微笑起来。他想,能够碰上玉如真是今生的奇遇,于自己算是最大的安慰了。玉如兼有四敏的痴情和陶岚的顽皮,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有滋味的……
屋里,王兰坐在炉火边纹丝不动。云泽拂去身上的雪花,说道:“走吧。”王兰不答,只是望着他微笑着。云泽心虚,以为王兰看出了什么,有意打岔她道:“走吧,解决好了我晚上还要回来呢。”王兰说:“不走了。”云泽奇怪:“你刚才不是很着急吗?现在倒不急了?”王兰说:“你真是个傻瓜!茶树是分配好了才栽下去的,会有什么问题!即便有问题,我不能解决么,要来找你!政府那帮子人的事情都要请我出面帮忙解决呢,有什么事情会轮到你这个毛头小伙子出面!”云泽没想到这会是一个借口,站在王兰身边愣愣地望着她。王兰拉过云泽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去,眼瞟着他微笑道:“小情人?”云泽斜睨她一眼,说:“只有你才会这么疑神疑鬼的。”王兰道:“不是情人,这大雪天的,肯从山下爬上来么?从这儿到南村少说也有四五里大路吧。”云泽说:“谁不想考个好学校!人家明年就高三毕业了,怎么能不赶紧复习。”王兰凑到云泽眼前来,眯缝着眼盯着他,笑说:“你可别忽悠我,我可是读过高中的,知道读书的情形!世界上能有这么大吸引力的,恐怕只有爱情了。你瞧,我不是隔几天就想你了,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了么!”云泽避了避,不愿闻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一边说:“只有你才把人想象得那么复杂。要是请人帮帮忙就成了情人,那还了得,世界上的人且不是都成情人了么?”王兰道:“我是过来人,是不是情人,一试就知道。让我检查——”说着,站起来把云泽拉到怀里,不容分说就堵住了他的嘴,拉拉扯扯地走向卧室。
男女之事是假不来的,云泽虽然年轻,精力恢复快,还是被王兰察觉出什么来。事后,她躺在云泽身边,闲闲地说:“云泽,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如何?”云泽当然说好。她说:“我这一生除爱情外,什么都满足了。我原以为在爱情上就这么完了,青春虚度了,没想到还会遇上你。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关心你,爱你,可你竟然做出了对不起我的事情,真让我伤心!”云泽忙发誓说没有这回事,林玉如真的只是来问作业。今天体力稍有不支是昨夜着了凉,有些感冒。王兰不听他解释,只管说下去:“我认定了,你是我今生的所有了,也是唯一的安慰。只要你跟了我,爱我,凭了我王兰,金钱、地位你都会有的。但是,我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我不希望你背叛我。”云泽忙说他感谢王兰,这辈子都会对他好,永远不变心。王兰道:“那你答应我,除了你老婆,你不能再碰其他女人——所有的女人还不都是一样的,难道会多有一个味!你老婆、情人都有了,应该知足了,还沾花惹草的做什么?徒伤身体而已。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弄得臭名远扬的,以后想帮你也没有办法了。”云泽被逼着发誓说,他今生只爱王兰,别无二心;若心不诚,不得好报。他本想说“不得好死”。肚里犹豫了一下,不敢说出来,害怕真的应验,就赶紧换了个说法。王兰说:“光说是没有用的,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云泽狎笑着,说:“我这就证明给你看。”说着,翻身压住了王兰……
从此以后,这女人来得更勤了,三两天就要到山上来一次,不让人察觉地就摸到了云泽屋里来,一来就缠在云泽身上,直到把他折磨得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才罢休,还逼着云泽把门钥匙给了他一把。云泽知道她防着玉如,心里有气,却不敢说出来。他从小居于人下,受尽了别人的气,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他担心惹恼了王兰,她从后面使个绊子,自己就不能在红场立足了,只得从长计议,慢慢地想法子摆脱她。现在他终于知道偷情的滋味了——吃不了,得兜着走。
一个寒雨霏霏的中午,王兰果然在云泽屋子里劫到了玉如,不过,她并没有怎么着,而是跟玉如温言细语地谈论些读书生活琐事,还鼓励玉如好好学习,来年考个好学校,为父母和家乡增光。玉如不觉心生感激,暗忖这人并不像传言的那样可恶。只有云泽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王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泽挑水去后,王兰一改和蔼的面容,慈祥而又严肃地对玉如说:“玉如,从你父亲跟我丈夫是同学的份上,从长辈的觉度,我不能不说你两句。这段日子,我发现你经常往这儿跑,名为问作业,心思其实不在这上面。你年纪这么小,又还在读书,不要跟这些人搅在一起。这些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才不管你是谁。你听说过么?去年有个姓黄的,哄中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跟他睡觉,那孩子后来怀孕了,他却不管她的名声,叫她在计生股打胎,还拿她的流产证明充他的任务——这些人有时候连畜生都不如!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才不会跟他们来往呢!就拿苏云泽来说吧,虽然他刚从学校毕业,到这儿来上班还没有多久,可你知道他的经历么?”玉如摇头说不知。她道:“他读高中就开始谈恋爱,在大学里又交了好几个女朋友。现在大学生同居的这么多,你想他会跟她们保持纯洁的关系么!他家穷,读大学都是靠农村那个女朋友资助。毕业后为了报答她,就同她结了婚。按理说他应该感谢她,死心塌地地爱她。可是,他没有,他不仅对她不好,还到处嫖——你说这种人能招惹么!”玉如瞪大眼睛,问道:“他结婚了?”王兰说:“是啊,他没告诉你么——是了,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了!他老婆被他的花心给气走了,到广东打工去了。”玉如听了,脸色紫涨起来,这一切全被王兰看在眼里。她接着说,“所以,你要把心思花在学习上,将来考个好大学,有更好的日子过,不要同这些人缠在一起。”玉如霍地立起来,胡乱收拾起书,颤声道:“谁跟他交往!我不过是来问问作业而已。”说完,提起书包摔门而去。王兰不知道玉如是听了云泽的事情而生气呢,还是自己说了云泽的坏话而怨恨自己。但不管怎么着,她走了,就达到目的了。这么一个小妮子,于自己无大碍,不必顾忌什么。
云泽挑水回到门前,正碰上一脸铁青的玉如从院子里冲出来,差点撞在桶上,她的眼里还噙满了泪水。云泽见玉如不理睬自己,忙歇下担子,追上去拉住她,问道:“你干什么去?”玉如猛然摔开他的手,嘶声喝道:“别碰我!”说完,呜咽着冲进了满是枯枝败叶的树林子里,一任云泽在后面呼喊。
云泽追不上玉如,挑着水怒气冲冲走进屋里,重重地放下桶,桶里的水泼洒出来,溅得满地都是。他喝问道:“你怎么林玉如了?”王兰刚才在门口瞧见了一切,对玉如同云泽的关系已经了然与胸,此刻,见云泽问起,便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呀!她问你老婆到哪儿去了,我就告诉了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怒气冲冲就走了。”云泽心里的气直冲脑门,真想扇她一耳光,对她吼道:“我不爱王四敏,我要跟她离婚,我要娶林玉如,我爱她,知道么!”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怒视王兰片刻,就移开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地面,仿佛灵魂已经出窍了,成了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坎坷的人生道路,已经使他惯于忍受自己的怨气。
王兰见了云泽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有些酸楚,走近他,拉过他的手抚摸着,装糊涂道:“走就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世间少了这么个朋友又不是活不下去。有我呢,我会经常来陪你。”云泽见她那肥厚的油嘴唇一开一合的,仿佛刚吃过人,还留有鲜血在上面似的,厌恶地后退了一步,很想把自己的压抑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可是,忍了忍,还是吞到肚子里去了。玉如还在读书,不可破釜沉舟地使性子。王兰是个贪婪粗俗的女人,能容下四敏,但决容不下玉如——她怕会失去自己。说给她听了,她也许会想办法拆散他们的,那唯一的希望就破灭了。可是,现在不也是失去玉如了吗,也许再也追不回她了。云泽挣开王兰的手,有气无力地在炉火旁边坐下来,一言不发,暗地里生着闷气。王兰讪笑着,把一只手搭在云泽肩上,一只手抚慰似的在云泽腿上滑动,试探着向上游去,一避在他的耳边悄声道:“云泽,你累了,睡个午觉吧!睡个午觉起来,一切就好了——人都是这样子的。”云泽夹紧腿,拿开她的手,厌恶地说:“你自己睡去,我不想睡。”王兰讨了个没趣,望望云泽的眼睛,见他眼里一片茫然,不像太生气,便又在他的腿上、身上摩挲起来,使出了她年轻时在社会上练出的一手。她相信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动心的。
可是,王兰使尽了招数,云泽也没点反应,他此刻正想着要怎样摆脱王兰,而且要越快越好。他后悔了。当初只为生活的压抑与苦闷,想寻点刺激,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气,没料到却因此误了终生大事,坏了他的幸福。这怨谁?怨自己……
王兰没遂所愿,惘惘不甘地走了。不过她心里高兴,苏云泽过几天会需要她的,她相信苏云泽耐不住寂寞。只要林玉如离开了就好办,自己就不会失去他。她嫉妒林玉如,可她并不嫉妒王四敏,倒不是因为王四敏是云泽的妻。从她浪迹江湖几年学到的经验,她知道苏云泽一旦有了林玉如,自己就会失去他。苏云泽跟了王四敏,就等于跟了自己,只有自己才能给他刺激,给他点安慰。她第一次见到王四敏时,她就深信这一点。王四敏古板,没有情趣,拴不住苏云泽,她当时就知道她能够得到他。他们有过关系后,她知道她离不开苏云泽了,不光是云泽年轻,身体强壮;云泽的气味、动作、语言,她都喜欢。她想,婚前既然没有遇上他,婚后就不能放跑他,她要占有他,让他成为自己终身的情人。
云泽晚饭也没有吃,闷闷不乐地上了床。他痛苦地想,他就这样失去玉如了,永远也追不回来了。他懊悔,他伤心,脑中过电影似的闪现着同玉如在一起时的种种镜头……玉如一边跑一边唤道:“苏云泽,你来追我。”他便追了上去。玉如设陷阱骗自己,自己不得不把衣服脱了,她却立在一旁哈哈大笑。在床上,她虽然没有王兰那样狂热,可是她有情调,整个过程就像一首优美的抒情歌曲,完全没有同四敏和王兰在一起后的那种恶心感。玉如还会躺在他的怀里,娓娓地说她的童年,她在学校里的事情……永别了,美好的过去;永别了,玉如!云泽禁不住暗自垂泪。玉如那清脆的嗓音,似乎正随着屋外林涛的喧响一起逝去,逝去,恍如做了一个美梦,现在醒来了,梦中的情节正在淡去,虽然极力地想要抓住它品味,想回到里面去,无奈没有回天之力。
云泽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正要朦胧睡去,却听到院门响,把他惊醒过来。他懒得理它,任它响去。敲门人似乎不耐烦了,嘭嘭嘭地踢院门,力量之大,声音之响,虽然隔着两道门窗,仍然象在耳边。云泽刹那间怒火腾地从心中蹿起,倏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来,衣衫不整地靸着鞋冲了出去,刷地拔开门闩,猛地拉开门,正要大喝一声,却看见立在门前的是玉如。玉如满面怒容地注视着地面,看也不看云泽。云泽张着的嘴巴一时凝在半空合不拢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满腔的怒火霎时飞到了爪哇国,脸上堆下笑来,抑止不住惊喜地说:“是你么,玉如?”玉如不理他,从他身边挤进去,一边狠声道:“拿我的书来。”声音带着颤抖,泪水拌合着话语一齐涌了出来。云泽这才想起玉如给他借的《围城》还在床头放着,昨天玉如气愤间没有顾上收了去。云泽忙掩上门随后跟了进来,见玉如已经拿了书,怒气冲冲地闯出来,眼睛红肿着。他忙关上门,背靠着不让玉如出去。玉如在云泽面前一步之遥处立住,指着门喝道:“打开!”云泽道:“玉如,你听我说。”玉如不理,依旧说:“打开。你不打开我可不客气了。”云泽道:“玉如,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走。”玉如道:“我不听,我什么也不想听——打开!云泽伸手拉她,她后退一步,没躲开,被云泽抓住了,便双手并用,狠狠地抓云泽的手。云泽的手背上顷刻间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抓痕,血珠从伤口处冒了出来,一会儿就汇在一起,滴到了地上。云泽顾不上保护自己,把玉如推到炉子火跟墙构成的角落里,防她夺路逃去,然后才说:“玉如,你静一静,听我把话说完——难道她说的话你也信么?”玉如两手掩耳,声嘶力竭地嚷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什么也不想听!”云泽见玉如不再夺路逃走,就拉她坐到椅子上,自己蹲在她面前,抚着她的膝盖说:“我不骗你,她说的也有些影子,可不全是事实。”云泽知道王兰把什么都说了,不可能瞒过去,只好变通一下,像他在报刊上不得不提到的坏消息一样,依事而说,不过中间悄悄地打了几个折扣——反正先哄住人再说。“我是有个女朋友。可是我们并没有结婚,我不喜欢她。她到广东打工以前常来看我。我一直想跟她分手,可是,我读书时她资助过我,我还没有报答她,在她面前开不了口。我并不想瞒着你,好几次都想跟你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这样拖了下来。”玉如的头虽然还垂着,哭声却小了,手也慢慢地放了下来。云泽知道,对女人来说,最关心的莫过于男朋友的清白,于是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因为我不爱她,一直戒备着。”玉如果然停止了哭泣,静听云泽辩白,“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我等待的人终于来了,就下定了决心,要通知王四敏——她叫王四敏——我们分手。我不想说假话,遇到你以前我曾经想过娶她,用我自己的一生来报答她。遇上你后我清醒过来了,知道我即使娶了她,可是我不爱她,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伤害——这不是真正的报答。所以我决定以后用其他的方式补偿她,而不是用婚姻。”玉如抬起头来,眼泪婆娑地望着云泽。“以后你会知道的,我没有骗你。我了解王兰那女人。不知她什么用心,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在我面前又讨好我,一味奉承我——”玉如打断他,狠声道:“她并没有说你的坏话,她说的都是事实。你们谁都不是好人——都不是好东西。”云泽松了一口气,赶紧说:“我自知不是好东西,所以找你这个好东西来改造我。”玉如狠狠地掐了云泽一下,云泽夸张地叫了一声,声音未完,却又道:“掐得好!把坏东西掐死了,让好东西得以生存。”玉如没听清云泽的笑话,却执起他那满是血痕的手,怜惜地看着,问道:“疼不疼?”云泽道:“怎么不疼!可是我疼在手上,你却疼在心里。”玉如把云泽的手一摔,侧过身去,撅着嘴说:“谁为你疼!我才恨不得你死——死得越早越好。”云泽道:“别忙咒,过几年再说,好不好?把我咒死了,你可得守寡。”玉如道:“守就守,也比嫁给你这坏东西强。”云泽道:“那就不嫁,等王四敏回来我娶她,或者娶王兰——那个阿庆嫂。”玉如回过头来瞪眼道:“你敢!”云泽站起来,掳袖揎拳地道:“你瞧我敢还是不敢?我这就去找纸来给王四敏写信,把她叫回来。”说着蹬蹬蹬进了卧室,真的寻了纸笔出来,伏在火盘上,作势欲写。玉如夺过纸笔掷在地上,扑上去捶着云泽,嚷道:“我叫你写!我叫你写!”云泽顺势把玉如搂在怀里,强行亲了几个嘴。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不过玉如多了个心眼,坐在云泽膝上,细细拷问过不休。云泽用他那写消息般的春秋笔法,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大意是她同王四敏关系并不深,不过是见见面,吃顿饭而已。他们之间说的话也不多,因为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语言。这种关系像什么——有些像过去的订婚。哈!就像订婚:心中明明知道有那么回事,可是并没有真正的了解,没有感情。玉如关心地问:“那个王什么——王四敏长得好看么?”云泽愣着眼睛没有立即回答。因为,若说美呢,他又觉得不太合情理,他不愿意说;若说丑呢,那又有损于自己的面子,显得自己没有品味。他想了一想,方才说:“算长得一般吧。”又忙声明,“我当初同她来往是看中她的人品,没注意到她的相貌。”玉如转动着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云泽的眼睛说:“你骗我的,否则你愣什么?她一定长得很美,要不你也看不上。”云泽心里羞愧,口里却肯定地说:“一般,我觉得一般。别人如何看我不知道,我同她来往时没有认真注意过她的相貌——我根本无意于她。”玉如天真地道:“她长得比我美吧?”云泽道:“差远了,如何有你美呢!你同她比,一个是凤凰,一个是乌鸦;一个飞在天上,一个蹲在地下。”玉如乐滋滋打了云泽一拳,娇声道:“油嘴,专门奉承人!”顺势吻了云泽一下,抬手戳着他的额头说:“你一定是个滑头,没有把真情实相告诉我。”云泽坏笑道:“我这就告诉你。”抱起玉如向卧室走去。玉如嚷着,捶打着云泽的双肩,留下了一串笑声。
云泽把玉如放到床上,三两下踹掉鞋子爬上来,正要脱她的衣服,却被玉如拦住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对云泽说:“你说你没有同王四敏结婚,那你打开床下的箱子给我看看。”云泽说:“等一下再看吧,先办正事。”说着再次扑了上来,却被玉如坚决地止住了:“不行,我非看不可。”
云泽见玉如不见箱子里的东西不罢休,只得隐忍着,跳下床来,拖出床下的皮箱,掏出钥匙打开来敞在玉如面前,立在一旁道:“小姐,请检查。”玉如横爬在床上,头朝下,仔细翻看着箱子里的什物,见里面果然是云泽的一些证书之类的较贵重物品。
你说云泽如何敢打开箱子,箱子里的东西又到何处去了呢?原来那天玉如走后,云泽意识到女人反复无常,小心眼,不知何时又会想起箱子来,于是找出被单下的钥匙,打开箱子,把四敏的东西取出来,卷成一个包裹,装在塑料袋里,放到空着的那间屋子后面的夹心二层楼上,用一堆烂木头挡着。这里是以前的护林人堆杂物的地方,四敏来后曾经打扫过,后来见派不上用场,也就懒于打扫它了,到现在积了一层灰。云泽把四敏的东西藏在那里,他知道玉如爱干净,不会去那儿探奇。
云泽等玉如翻完了,上床去伏在她背上,在她耳边说:“检查完了?发现了什么吗?”玉如说:“鬼知道你放到哪儿去了。一定有的,不过不想让我见到,转移了地方。”一句话歪打正着。云泽道:“果然是有的,在这儿,我拿出来给你看。”说着,扯下玉如的皮带,从后面把她的裤子往下扒。玉如格格笑着,反手扯着裤腰,不让云泽得逞。半响,小屋里传来了玉如的一声叫嚷:“冰!”就再也没有了声息,只有屋外那淅淅沥沥的细雨,透心地下着,深绿的叶片上,一片水光;颗颗雨露滴落下来,地上一片踢踏细响。
傍晚,细雨停了,天空奇迹般出现几道蓝色,屋里也亮堂了一些。小屋里传来细细的细语声。玉如依偎在云泽的胸脯上,抚着云泽脖子上那细腻的肌肤,说道:“……听说你结婚了,我气得晕头转向,管不了什么风度,也来不及细想这样做是否会传到大人的耳朵里去,一头冲了出来,就碰上了你。昨天晚上,我哭了一宿,恨不得杀了你,剥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谁叫你害了我呢!”她吻了云泽一下,羞涩地笑了笑,接着说,“要不是我回来拿书,我们可能就从此分手了,也许一生一世再也见不着了,你说是不是?”云泽嗯了一声,她才把头伏下去,继续说:“人愤怒了不理智,来不及细想那骚婆娘的用意。你知道她的经历么,云泽?”云泽说知道一点点。玉如说:“这婆娘是织金人,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经人介绍嫁到了我们红场来。他老公叫林阿庆——你也许见过了。他那阵没这么瘦,长得清秀脱俗的;家境又好,父亲开着一个煤矿。就是看中了这点,她才肯从织金那山旮旯里嫁到红场这山旮旯里来。初来那阵,两口子倒还恩爱过一段时间,生下孩子后却经常吵,还打架。在这儿,我们林姓是大姓,极有家族观念,便常有人去劝解。可是没有用,依旧吵、打,还比以前更凶。渐渐地,没人再去劝解了,却常见阿庆满脸伤痕地出来做事。后来不知谁从哪儿打探出来,说那女人瘾大,阿庆满足不了她,两口子才不时因一些小事吵闹。阿庆怕他,三天两头不敢到家里去。阿庆的爹妈也没办法,又不能全怪儿媳妇——这种事,谁遇上都会心烦的。孩子才一岁,这婆娘就扔下他,跟织金老家她的一个同学走了。起初两人在昆明做生意,后来折了本,没钱了,她就离开了她的同学,勾搭上一个做白粉生意的。也是她的命不济,沾上谁谁倒霉,所以有人说她克夫。不久,做白粉生意的下了大牢,她却没被揪住,逃回织金老家来。她那种人,离得了男人么?不久,她又缠上了一个男人。物以类聚,这人也不是好东西,是个在社会上鬼混的。在这婆娘的授意下,他笼络了几个男女,勾结外省数人,组成一个团伙,专在安顺、遵义、织金等地搞诈骗。多行不义必自毙,苍天也不给她路走,才一年,这个团伙也被抓了,这婆娘不知耍了什么手腕,仍然逃了出来,又躲过了一劫。不过,她从此心灰意冷了,不再出去闯荡,也没脸回织金老家了,乖乖地回到红场家中来。她找了几个男人,几个男人都没有好结果,她便不再野性十足了,认命了,特别相信她会克夫,不再同阿庆吵闹,打架了,还时常关心他:为他做好吃的,为他熬中药壮阳——虽然表面上是这样,大家依然不时能在阿庆的腿上、身上发现青紫的掐痕。她屡遭打击,可是性格依然改不了。不出去了,便在红场四处出击,网络了一大帮子人,还拉拢几十个地痞和流氓充当她的打手,为她保驾护航,因此她家的煤矿,即使是官霸,也不敢轻易去捞点油水,连上面一些棘手的事情,有时也不得不请她出面摆平。在红场,只要她开口说话,没有人敢不当回事。不知你听说没有,上次换届选举,她得的票最少,没能入选村委,选上的人便不敢当,打死也不干,最后还是由上面指定她当村支书才了事。现在你明白这“兰霸天”不是没来由的了吧。这个女人,少缠她一些好,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她常到这儿来,十有八九没安好心,准是看上你了,你得注意一点。”云泽笑道:“你的想象力真丰富!男人和女人有来往,就是看上了他么?”玉如道:“若没有昨天那一幕,我也不会这么想。”她警告道,“云泽,我知道男人爱寻找刺激,把玩弄女人当作本事。可是,招惹谁你也别去招惹她,不为你作想也得为我作想。”云泽口里虽然说:“笑话,她这么大年纪了,我怎么会爱上她!再说,我也不是沾花惹草之人。”心里倒真的有些担忧起来。
云泽虽然内心里对王兰有了点顾忌,可是,刚过了几天,当王兰又来他的屋里时,他不仅没有敬而远之,反而竭尽全力地奉承她。现在他与时俱进,有了一个想法:在这个世界上,靠的不是能力而是后台。自己之所以从小居于人下,就是因为无钱无势。现在上天竟然主动送这么一个后台来给自己,可得抓牢了,要借助她在仕途上混一混,捞一把;即使不能捞个一官半职,至少在红场没人敢找自己的茬,揪自己的小辫子,还能离开林场这个鬼地方。所以他无论是在地下、床上,殷勤得不得了,连王兰都有些奇怪,问他:“云泽,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对老姐这么好?”她还私下里认为是她把玉如赶走了的功劳呢!听了此话,云泽不禁有点惭愧于自己的小家子气,忙遮掩道:“我们同命相怜啦,怎么不对你好呢!”王兰望着他的眼睛,说:“莫非有事要求老姐?”云泽说:“你把我当成什么势利小人了,希望一报还予一报!”王兰叹了口气,说:“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懂得一报还以一报的,已经很难得了——我谢谢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尽力而为的。”云泽说:“那你以后有空多来陪陪我。”王兰扑哧一笑,道:“这还用说么!”想了想,又说,“也是的,我应该找机会给那些人打个招呼,免得他们给你小鞋穿。你不知道,当年我也是受够了气才悟出此道的。那几年我们在外面做生意,也是像你这种年纪,用美好的想象来应对这个世界,相信勤奋就会有出头之日,后来才明白这种想法太幼稚了。我们并没有招谁惹谁,可人家偏偏找上门来,不管在朝在野,官匪民霸,都把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当下酒菜——都来敲上一笔,直到把我们整垮,整走了才罢休。流浪在昆明街头的那几天,我对天发誓:我王兰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不再受人的气。我后来什么都干过,白道黑道都走,还是没闯出个人样来。这一切都是命啊!有句古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什么没干过?什么没做过?没办法啊!命运注定了这样,我挣不脱,绕了几个圈子,不得不回来了,起点又变成了终点。红尘我已经看破,只求过得不比别人差就行了。”她侧过脸来,双手合在云泽脸上,沉重地说:“云泽,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终身陪伴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失去了,不能再失去你。你是我的安慰,是我生命中的男人,我只有你这个男人啊!”云泽感动得一阵眼眶潮润,不过还是以玩笑的口吻说:“你说我是你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那个阿庆呢,他算什么?”他想起玉如说的,她在外面找了几个男人,心里说:他们又算什么呢?他一时清醒过来,想自己一时感动,到相信了她;她也许是个撒谎精,不过是欺骗自己,把自己当成她的玩物罢了。王兰吐出一口气,像吐出吸到嘴里的一只死苍蝇;她眯起眼,轻蔑地道:“他?他也配当个男人么!若是有个男人样,当年我也不会离开他,出去闯荡了那几年,受了这么多创伤。都怪我命苦,摊上这么个男人。”云泽说:“还得摊上另外一个呢——我。”王兰揪揪他的耳朵,不准云泽把他同她的男人比,两人一同笑了。
王兰提起过去,让云泽想起了玉如说的话。他侧过身子对着王兰,一只手撑着头,俯视着她那油光满面的脸,好奇地问道:“兰姐,你在昆明做过生意,都做些什么呢?你卖过白粉么?”王兰道:“你说呢?”云泽道:“也许卖过吧。还有,你诈骗过人吗?”王兰望着云泽,警惕地道:“谁说的?”云泽揪她的耳朵,道:“你说的呀!别刚过了几天就不承认。你不是说‘放飞鸽’也干过么?‘放飞鸽’不就是诈骗吗。”王兰道:“我乱说一气你也相信。”云泽狡黠地眨着眼睛,说:“我不仅相信,我还知道你找过几个男人,可结局都不好。”这可说到王兰的痛处了。她懂得生活过于混乱的女人别人不喜欢,所以她以前的那些事她从不对外人说,即使她的那一帮暗伏的手下她也不说,尤其忌讳她克夫这件事。她一骨碌爬起来,眉毛倒竖,问道:“谁说的?你听谁说的?”云泽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可是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有办法收回,只好支吾着说:“我猜的。因为……因为阿庆哥的身体不好,你就去找别人。这我理解。女人也是人,也有生理需要,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王兰不理会云泽的解释,眼睛瞪着,恶狠狠地问道:“是林玉如那妮子告诉你的么?”云泽忙说不是,真的是他猜想的。王兰恨着躺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这小骚货说的——看我怎么收拾她!”云泽忙骂自己,怪自己口没遮拦,胡猜,要兰姐别放在心上。说着,手脚齐上,用言语加动作来安慰王兰,为自己讨饶。可是王兰不为所动,老是心不在焉的,对玉如恨得不得了。
从那时起,王兰总是闷闷不乐的,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心思。云泽自知说错了话,鞍前马后献着殷勤,逗她开心。无奈王兰像失去了三魂七魄,难得露出笑容,直到消失在索索寒风中,也没有跟云泽话别。云泽立在门口,望着那阴沉沉灰云下的无边森林,心里懊恼不已。这次的经历让他学了个乖:以后无论多熟、多亲密的人,相处时也得有个原则,不可信口乱说。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省青年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