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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89236    发布时间:2015-02-09

二、肉包子和珠珠糖


放学了,家长和老师道别,并闲聊几句时,我和别的小孩一样,常常跑到小煤屋去。少女也会去查看。少女一到,炊事员必来晃一晃,专心地追看少女,偶尔恨我一眼。他好像是来取煤的。煤屋就是存煤的库房,当时的燃料只有煤。没有天然气,也不烧电。所以每户人家,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煤和煤灰。煤灰是好东西,小孩吐了,拉稀了,撮点煤灰倒上去,然后扫丢,地上就干净了。街边经常看见很小的小孩蹲着解大便,家长端着一铲煤灰耸在一旁守望着。下雨天,还可以用它铺一条通往厕所的小路。但是煤烟呛人。不过我们闻惯了,不怕。运气差的烧到猫屎了,臭得,唉,现在想起来,还是千古奇臭。不时有市民煤气中毒——冬天,晚上,炉子放在屋里烧,毒死了人。

煤屋顶,是油毛毡盖的,单斜面。有一棵穿天老柳树,枝干举向高空,柳条密密层层,叶子综合了灰白绿三色,经风飘舞,凭空抖起波浪,有点鬼气。屋里很黑,漏雨不漏光,自从盖上屋顶后,肯定就没有阳光进来过。进不来嘛!黑不是因为有煤,而是因为没有窗户。煤住的房子不需要窗户。

传说黑暗里藏着蜘蛛精,平时老师不准看,现在抓住机会使劲看。有少女在,我们的胆子更大。当然没看见什么鬼呀精的,只在门边看见了胖胖的鬼脸蜘蛛。我想,肯定是有鬼的,不是鬼就是精,只是没看见罢了。等下次吧!

黑屋子还有一种用处,相当于潲水桶。吃包谷粑时,找机会窜过去,往黑暗深处一甩,听到很沉闷的一声响,就成功了。老师以为小孩乖,包谷粑吃得快。

包谷粑不好吃,但包子好吃。那时的包子都是原生态的,糖馅就是糖,肉馅就是肉。哪里像现在的,糖馅看不见糖,肉馅看不见肉,鬼晓得是什么东西。包子白,大,泡,掐一小朵,不用咬,一吞就没有了。包子到了肚子里,我才感到很舒服,可能比吃的过程还舒服!肉馅更好吃,香完(香极了)!不过味道永远没有闻起来那么香。周末吃包子,很值得一盼。热天吃,包子放在脸盆里,由炊事员递过盆子,老师接过来。如果是肥老师接,那么两双手一碰,再磨蹭一会儿,才分开。确实是只交接了盆子,没干别的什么。冬天吃,是把蒸笼抬进教室。由炊事员和肥老师抬。蒸笼盖子一揭开,鲜美浓烈的香气胡冲乱撞,直扑鼻子;白汽铺天盖地而来,一个班的人都看不见了,好像都被化掉了。过了一会儿,雾花还在蒸笼上空绽放,一大朵,又一大朵,一朵比一朵浅淡,好看!

这时,矇眬之中,炊事员似乎有几分讨人喜欢,不像猿人了。他笑眯眯的,一根朝阳桥香烟,斜插在嘴里,他用舌头把它抵正,自顾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只看小孩,不看肥老师,明白满屋的香气和闹腾都是因他而起。香烟从他的鼻孔里冲出来,浓;也从耳孔里飘出来,淡。耳孔里能飘烟的人,这一辈子,没有看到第二个。等白汽一散,再看炊事员,还是北京猿人。

有时是中午吃包子。有时不在托儿所里吃,是吃完晚饭后,带回家吃。到点了,小孩就去领包子。领包子都不排队,乱挤。小郎巴精狡,会挤,两下就挤到前面去了。正.好是热天。肥老师爱抠脚,抠完时顺便闻闻手指头。这种手指头,也给我们发包子。从这个盆子里领一个肉包子,从另一个盆子里领一个糖包子。老师小孩都用手直接抓,没有夹子,也不用筷子。滚到地上了,捡起来,吹一吹,照样吃。每双手都把包子抓得紧紧的,好像怕它们变成鸟儿飞走似的。

有一次包子里有只睡觉的苍蝇,小孩报告了老师。肥老师坐着不动,说:“煮熟了,可以吃的。”瘦老师取走了苍蝇,干咳一声,抿笑抿笑的,问肥老师:“那么你吃不吃?”肥老师恨了她一眼。瘦老师并不在意,只是尖声笑了笑。那笑声有点怪,很像嫩狗叫,呴呴呴的。

肉包子上有一颗小红点。动作快的小孩,比如说我,拿到肉包子后,赶快抠掉小红点。老师被麻住了,再给一个肉包子。这样就能吃到两个肉包子。后面的小孩吃不到肉包子,吃两个肉包子的小孩并不在意这个;家长同样。家长只怕自己的小孩吃亏,如果不是吃亏,而是吃肉包子,那就不管,要管也是表扬自己小孩的机智和能干。就是,是肉包子多了,又不是人多了。

“狠斗私字一闪念”,连大人都忘了。

以前我不抠小红点。

我吃饭快,不论含到什么东西赶紧吞下去,一天三顿闪电式吃下几大碗,香。遇到大的烫的也不怕,眼睛一鼓就进肚子了。吃米粉就更快。不怎么嚼,全部囫囵吞。如果菜里有辣椒,或米粉里除了花生和脆臊,辣椒还多,那吃得更快!不光我一个人爱吃辣椒。贵阳人吃辣椒凶喔!青辣椒,红辣椒,干辣椒,鲜辣椒,油辣椒,煳辣椒,剁辣椒,烧辣椒,酱辣椒,煎辣椒,鲊辣椒,泥鳅辣椒,灯笼辣椒……只要是辣椒,都吃!加点芫荽,加点蕺耳根(鱼腥草),那更下饭!个个嘴巴吃得红翻翻的,还吃!我的碗,经常把牙齿碰响;筷子也会互相碰。现在我大了,甚至老了,不碰了。我几口吞完,小郎巴笑我:“看,霜娃吃饭香哦,那么快,啊呜一大嘴,比狗吃㞎㞎都香,该是哈!哈哈哈哈!”舌头弹出一响。

我没理他。贵阳人觉得,什么人小而可怜,就叫小郎巴。有一半是小不点的意思。小郎巴一天到晚都很高兴。他高兴是不需要原因的。有时大家笑过,都不笑了,好一阵后他突然还会笑一次。

小郎巴开始小声讲故事:“我和爸爸去乡下了。晚上,火车一路把铁轨碾出火花。一条又一条隧道,都是火车自己撞出来的,每座山都撞一条出来。到了黄果树瀑布,我姑姑家里,吃饭时煮一碗面条,我看没什么菜,端起面条吃了。结果挨骂了,还遭牵了耳朵。搞半天那碗面条就是菜。不给我说清楚,还骂我!还有更奇怪的!我看见了种猪。种猪,黑黢黢的,身上有股臭气,太奇怪了!种猪你们晓得不?猜得到不?都是小憨包!种猪嘛,奇怪得很。它‘凶’哦,是,是全世界所有小猪的爸爸嘞!嘿嘿嘿嘿……”笑够了,喘完气,接着说,“回来时遇到一群挑黄果卖的农民,赶夜里3点钟的火车,下午3点才到,赶脱了。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甩黄果砸人,没砸到人,全部被别人捡来吃了。我家的皮箱上都落了两个黄果……他们要找火车站打架。太憨了!该是哈!他们力气大哦,一跳一蹦的,还举起扁担柴刀……”

我不想听故事,继续看着别人吃。先忍着,最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就抢过来刨几大口;抢不到就打翻,大家吃不成。老挨批评。没用。有时菜里有肥肉,谁都不吃,老师会强迫小孩吃。小孩没办法,只好把肥肉藏在荷包里,或者塞进鞋子里。是小郎巴最先藏的。他聪明,办法多。哦,顺便说一句,贵阳人把衣袋或裤袋叫作荷包。

少女在服务站(集体所有制小店)当营业员,两班倒,有时中午下班,有时晚上下班。一次我抢别人的中午饭吃,被老师赶到院子里罚站。少女走过来笑我,一笑笑出一阵香气。我看见她太阳穴边的那根浅蓝色的筋微微地动着,手背上的蓝筋没动。我就肯定,淡香,来自少女的笑声,或者笑容,或者蓝筋,或者身体。反正是她!这很奇怪。

我注视着少女,看她怎样迈着弹簧步,离我而去。

因为少女笑我,我就改正错误,不抢饭了,改成抠包子上的小红点。

抠掉小红点的方法,是我发明的。开始有点害怕。等自己吓自己的三把火一过,就坦然了,从没做过一环套一环的噩梦。小郎巴人小宄大,学什么比偷还快,他学了去,也抠小红点,还传给了别的小伙伴。我是为了少女才发明的。我要让她晓得,我是多么聪明;我要让她,吃我的多出来的那个肉包子。为她做事,我感到幸福和自豪。听妈妈说,肉店里的肉,分鲜肉、冻肉、咸肉。做包子要鲜肉或冻肉;鲜肉最好,最香;鲜肉又以骶脊肉(俗称里脊肉)香上加香。我手里的,肯定是鲜肉做的包子,说不定还是骶脊肉做的呢!

我去找少女,可惜她没有注意我手里的两个包子。我告诉她:“我抠了小红点,就得到两个肉的!得‘吃魌头’(白占便宜)了!”

她沉默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纤细绵软的腰肢一揉,望着我笑,没有声音,但和笑声飞扬时一样动人。还有那香气,也很醉人。我送她一个包子,这比莲花白高级得多。我以为她会收下,会当着我,让鲜艳的嫩而糯的红舌头一闪一闪,吃我的包子。可惜她没要。而我,又不像炊事员送莲花白时那么积极。我还没有这种能力。当时,她突然哈哈哈大笑,整齐白皙的贝齿一闪一闪的,声音清越婉转,柔和异常,像是可以把我轻轻裹起来似的。笑完就过来捧着我的脸。她弯腰的时候“妹妹头”中间的几根“乖乖毛”在我的额头上一飘一飘的,痒酥酥的。我嘿嘿嘿傻笑了几声,心里生出几分羞涩,就不再让她捧脸了。

少女说:“霜娃你是小娃娃,我不能吃你的东西!”“来!给你!”她又说,把一件小东西放在我翻开摊起的手里。我那时不晓得这个姿势很难看,像叫化子。她让我把小东西放进荷包里,同时神秘地一笑,弧线优美的脸沉静、秀气,也很动人。

少女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我不太高兴。她不是托儿所的人,甚至不是地球上的人,而是故事里的人。我站在那里,梦想她一直待在我身边,永远这样,永远这样,千万别改变。这样想时,可能隐隐有着担心,我的鼻子就发酸了。那时我还不晓得悲怆这个词。

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是炊事员!他在通向后院子,那长长的黑走廊口探出头来,用白眼仁恨我。他的喉结还是紫红的,额头上一个乌疙瘩,也好好地鼓在那里。手里端着洋瓷大茶缸,里面可能也泡着胖大海。我不太怕他。炊事员最近变了,以前他送饭,都是闷头闷脑的,不吭声,现在变得有说有笑的,还会刮小孩的鼻子。他变了,我更不怕他。肥老师也来了,也伸头,伸一下,更像小偷,一晃就不见了。两个人都不见了。不过我还是看清了肥老师脸上的骚疙瘩,以及被骚疙瘩重重包围着的鸡屁股嘴。

我离开了少女,带着她的笑声和香气。脑海里留下了她纤长的颈子,柔软的腰背,外八字脚,每时每刻,都在收腹挺胸的全景。

我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珠珠糖,有十几颗。当时,棒棒糖一分钱一颗,珠珠糖更便宜,一分钱十颗。买卖时要一颗颗数,彼此都担心搞错了。花花绿绿的,小孩都喜欢。小珠珠糖外,还有几颗大珠珠糖,有花生米大小。这种就是一分钱四颗的了。突然我高兴起来,觉得今天很划算,肉包子没有送出去,还听到了笑声,得到了“乖乖毛”飘脸,闻到了香气,吃上了珠珠糖!少女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

珠珠糖我吃了很多天,是慢慢抿着吃,不是嚼着吃的,和吃凉快糖(薄荷糖)一样。每抿一下,嘴巴都很甜地“叭嗒”一声。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给隔壁小伙伴肖开颜吃了一颗小的;他用瘪嘴吃完糖,送我鸽蛋大一块厣。哦,他家又吃螺蛳肉了。我还把珠珠糖带到班上,先倒出一颗,抿一口,吐出来,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送给小伙伴抿。每抿一下,每个人的嘴巴都很甜地“叭嗒”一声,都这样抿。接着往下传。传到小郎巴,他又奸又宄,一丢进嘴巴,就吞了,说:“没注意滑下去的。太容易滑下去了,该是哈!嗯?‘夹抠客’(吝啬鬼)!”唉,东西拿给他,就等于秤砣落水。以后我就不给别人抿了,全部自己吃。要吐,也吐回小瓶子里。

当小珠珠糖还剩两颗时,我又去找少女。我吃一颗,她在一边满足地笑着,我赶紧喂她一颗。她弯着腰,张着嘴,张出一条小缝,不动,等那颗糖进去了,才闭上嘴,灿烂地笑着,送给我缕缕馨香。

少女的珠珠糖甜完(甜极了),是长力气的。以前我没吃的时候,帮老师端大椅子,很吃力;爬楼也慢。自从吃了,一下就能端起来,还可以端起跑。上楼梯找少女,四五步就到了顶,是一步垮两梯。

现在,我只有一颗宝贵的大珠珠糖了。我抿一口又吐出来,装回去,下次再抿。小孩们都是这样吃大珠珠糖的。香甜把我的心给融化了,心里一阵一阵地涌出幸福感。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喜欢吃糖。小时没吃够,现在,常常买一斤巧克力,或一斤随便什么糖,一次吃完。半夜时想起,也爬起来吃。还是吃不够,但不敢再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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